也就在这一年,洪武十五年秋,朝廷里发生了一件惊动朝野的大事,就是大脚马皇后马秀英病逝,享年五十一岁。
马皇后自幼父母双亡,由义父郭子兴夫妇养大。且幸郭夫人贤良,视她为己出,辅养成人。在二十岁时,嫁与朱元璋为妻。马秀英性情温和,知书达理,善于接人待物,且勤劳节俭。曾多次化解郭子兴和朱元璋之间的矛盾。即使在朱元璋登基后,马皇后成了后宫主宰,她仍是俭约如故,常常是身穿布衣,操持家务,哺育儿女,亲自下厨为皇上料理一日三餐。相夫教子,从无怨言。即使在保卫濠州、和县的战斗中,她亲自背负儿子为伤兵烧茶递水,洗伤换药,一位身临其景的丹青人深深为此感动,马上作了一幅画记录此场面,送给马皇后,画名“负子出征图”。 她经常劝慰皇上:“皇上,妾闻夫妻相保易,君臣相保难。陛下不忘妾和贫贱,但愿皇上也不要忘与群臣共同创业之艰难。”
马皇后经常以大唐着名贤后长孙皇后为榜样来约束自己,管好后宫,常常规劝皇上要学习李世民的治国方略,可惜皇上是朱元璋,而不是李世民,皇上根本听不进这些规劝,只是一味地我行我素,刚愎自用,任所欲为。特别是胡维庸事件以后,皇上的精神经常处于愤懑和狂怒之中,加上皇上身边的小人趁机挑唆,拉帮结派,排斥异已,很多无辜大臣被莫须有地杀戮或灭门灭族,无人敢仗义直言。只有马皇后常挺身而岀,保护了一些无辜人。譬如,当时国子监大学士宋濂,本是一代学究。平时,只在国子监里给皇子皇孙们讲课授业,每天舌耕于杏坛。国子监本是一个清水衙门,名高而禄低,有职而无权,连子孙也得不到荫蔽。宋濂的独子宋炅想在朝中谋一职业,寻个职位,得些俸禄,以减轻家庭负担,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宋炅就写了一封信给当时的丞相胡维庸,请求给予照顾。谁知胡维庸这个市井小人,见宋炅没有馈赠之物,胡维庸自然不肯帮忙。反而破口大骂:“宋濂这个叫老丈,叫咕咕、叫化子,还想在我这里干指姆蘸盐,空手套白狼,来走我的门路,一毛不拔,简直是白日做梦。”胡维庸案发后,宋炅因写过这封求职信,被定为胡党,宋濂也因此而下狱,全家被定为斩立决。皇后知道这件事后,晚上皇上回宫,皇后极力为宋家辩白,皇上以“后宫不得干预朝政为由,令其少言。皇后继续申辩道:“仅仅一纸书信,一封求职信,又没有成为事实,怎么可以杀其全家呢?”
皇上站起来,愤怒地打了皇后一耳光,骂道:“放肆!你这个大脚婆娘,越来越没有规矩。”
皇后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说:“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明说了,我也是宋家的同党,要斩他,你就把我一起斩吧!我也不要这个沾满血腥味的皇后,你不斩我,在处决宋家时我就自动去陪杀场,然后皈依佛门,终日诵经念佛,忏悔罪过。我马大脚是一个说到作到的人。”
皇上气哼哼地站起来,朝马皇后脸上啐了一口,拂袖冲出宫门而去。皇上来到御书房,喝了些茶,冷静了一会,皇上马上调来宋濂案件查看,果然一封求职信外,没有其他材料。皇上自己也觉得仅靠这封求职信就处宋家灭门,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就法外开恩,赦免了宋家死罪,只将宋氏父子改判充军到四川茂州(今茂县)。宋濂父子只得西行,行至夔州,因宋濂年迈体衰,一病不起,死于虁州,终年七十二岁。
皇后这才过上正常的生活。但出入宫中仍是布衣装束,众嫔妃多次谏道:“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应母仪天下,何故经常穿平民衣装,请皇后要顾及皇上的体面和尊严,适当注重一下服饰。”
皇后拍了一下身上的服装,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这已经不错了,现皇上为天下之父,我为天下之母,天下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冬天有没有衣服穿?赤子不安,父母如何得安?现在还有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叫我如何能锦衣玉食呢?”
皇上经常仍旧滥杀大臣,皇后也无可奈何,变得异常失望,终日郁郁不乐。她觉得这个皇上、皇后的宝座是建立在杀戮基础上的,沾满了文武大臣及其家人的鲜血,充满着血腥味。她己清楚知道:现在的皇上和当年的朱元璋已判若两人。当年在淮西的朱元璋是一个英气勃勃、心胸开阔、目光远大、有远见卓识、奋斗精神强、虚心好学、能团结各阶层的人,艰苦卓绝地奋斗了十六年,终于得到了天下,建立起大明朝。可是,就在他穿上龙袍以后,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得来越来越乖张、怪异、多疑、暴唳、残忍、粗俗,以前,他虚怀若谷,能纳百川,听从各方面的意见,不喜杀人,现在正好相反,把他以前一起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的弟兄,或闲置、或逐放、或杀害、或灭门,特别是胡党事件以后,他几乎天天都要杀人,杀得来满朝文武个个心惊胆战,人人自危。皇后认为皇上之所以这样,是她这个皇后没当好,是她没有规劝、辅佐好皇上,没有像当年的长孙皇后那样辅佐好李世民。因此马皇后经常处于深深的自责中。皇上和皇后从宋濂事件以后,他们之间就出现了裂痕,皇上回宫,皇后还是像以前一样侍俸他,她也不再像宋濂事件一样和皇上对着蛮干,叫他下不了台,而是釆取和风细雨的方式进行规劝,她故意找来李世民的书籍,史料来阅读,皇上回宫就给他讲贞观之治,她没有料到,这时的皇上己走进另一条独裁和专制的死胡同,对贞观之治早已失去兴趣,他要实现他的‘洪武之治’, 他认为他是靠武力夺取了天下,现在坐天下,仍然要靠武力,治理天下仍旧少不了武力,所以,他的年号才叫‘洪武’, 马皇后一开始讲贞观之治,皇上采取了‘姑妄听之,切莫信之’ 的态度来对待,时间一长,他觉得这是妇人之见,聒耳难耐,就常到其他妃子处过夜,很少回宫。皇后是个聪明人,见此情景,也就彻底绝望,心灰意冷。一个人一旦钻进了死胡同,就往往不能自拔。她甚至公开说:“看着这血腥的世界,真不如死了干净!”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旦经常想着他,就会向这个方向发展。就在洪武十五年七月初,她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懒恹恹的,躺在床上就不想动,她也不去看太医。到了八月,病势更加沉重,待皇上发现己为时已晚。皇上马上召集几个太医来会诊,看了半天,谁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病。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皇后的心结没有解开,什么药都是没有用的。皇后又不愿说,她又不愿意吃药,太医看了好一阵,连处方都开不出。皇上马上训斥众太医道:“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好好地给皇后看病,如有差错,一个个休想活命。”
太医听了,一齐跪在皇后榻前,叩头说道:“皇后救命啦,请皇后告诉我们病由,我们马上给皇后处方抓药,尽快治好皇后的病,我们都有一家老小靠我们养活呵!”
皇后躺在病榻上,对皇上说道:“皇上,现在你除了会杀人还会什么?这个大明朝上上下下都被你杀空了,你究竟还要杀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皇上,一个人生死有命,我的病我自己知道,非药可医。太医他们的医术都是很高明的,我的病医也是枉然。你们就不要瞎忙啦!如果我的病罪及太医,那只能增加我的罪孽,使我万劫不得超生。”
皇上听了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对众太医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就退下去吧!”
众太医忙叩头,起身退出皇宫。皇上忙坐到病榻前,拉着马皇后的手流着泪说道:“秀英,这太难为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说,你要朕怎么作你才肯好起来?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你要朕怎么作?”
皇后也泪流满面地说道:“皇上,妾与陛下起自布衣,妾仗陛下神武,得为国母,志愿已满足,我别无所求,希望陛下成为唐太宗,那对你是要求太高了,但妾求皇上作一代明君,少杀人或不杀人,多纳贤谏,亲君子,远小人,多重用贤良,治理好天下,多施仁政,这样,大明才有复兴之日,妾病也会自好。”
皇上听出来了,这是皇后在以死谏自己,原来她得的是心病,要我不杀人。皇上忙点头说道:“秀英,朕不能没有你,朕今后一切都听你的。从此,朕不再乱杀人了,希望你能很快地好起来。”
“好,我希望皇上说话算话,不负妾之所望。”皇后回答道。
答应归答应,干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口头上的诺言往往是最靠不住的。皇上开始一两个月还收敛了一段时间,可是时间一长,他又旧病复发,照旧杀人如故。即使是佛祖的经书,也难改一个屠夫的本性。马皇后一看,彻底绝望,于是旧病又发,越来越沉重。皇上听太监来报病情,他只道是皇后又来要挟他,直到她昏迷不醒,他才入宫去探视,见病势比上次沉重,忙命御膳房端来人参燕窝粥,令宫女给皇后灌入口中,不一会皇后苏醒过来,她见了皇上,艰难地说:“皇——上,你来啦!……”
皇上见皇后苏醒了,就说道:“秀英,你必须尽快好起来,如果你不好起来,我一天就杀十个宫女和太监。”
皇后艰难地扁了一下嘴,把头偏向一边说道:“你太叫我失望了,我相信你会这样干的。因为,你己成为朱屠户了!……”
皇后闭上眼睛,就不再说话。当天晚上,皇后就归天而去,享年五十一岁。这时,皇上这时才后悔不已。他以最隆重的礼仪葬皇后于钟山孝陵,谥为孝慈高皇后,终身不再立皇后,只命郭宁妃入主后宫。皇上又杀了几个太医和宫女、太监为皇后殉葬。
皇后死了以后,再没有人在他耳边唠叨、聒噪,于是杀起人来就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这个心肠狠毒,心理变态的人,想出各种酷刑。如剥皮、抽肠、刖足、挖眼等刑罚来对待有小过的大臣,胡党案就反复查了十年,在朝中上下就有二十二位公侯被杀,杀了十年,皇上也觉得再抓下去也没有意思,必须更换方式,用新方式来割这些‘老韭菜’, 割了老的,新韮菜才能长岀来。
这天,他正在看一些地方和朝廷官员每逢过年过节或皇家喜庆的日子,都照例上表庆贺,这些东西没有实际内容,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阿谀文章,皇上看了这些奏折,觉得上面的“僧”、“ 秃”、 “光”、 “贼”、“ 匪”、 以及其同音字,觉得十分刺眼,好像这些人是在变着方子在骂他似的。于是,皇上决定要收拾这些人,把刀口向着这些文人,在全国兴起一场“文字狱。”
皇上首先把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杭州府学教授徐一夔,德安府训导吴宪,怀安府学训导吕睿,翰林院编修高启,五人一齐抓上金銮殿来,一字排开跪成一排,皇上拿出他们的贺岁表,放在龙案上,劈头盖脸地骂道:“朕知道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臭文人,善于用你们的笔杆子来攻击朝廷和讽刺朕,这是你们的一大发明。”
大家一听皇上这样说,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他们都是些文人,哪里见过这个场面,一个个忙伏在地上发抖。只见皇上首先把赵伯宁的折子拿在手中,站起来,走到龙案边说道:“赵伯宁,你在奏折上写着‘垂子孙而作则’ 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朕当年当过红巾军,作过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