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舟想着,笑吟吟地抬手免了他的礼。

转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在手里。隔着淡淡茶雾,他狭促道:“平日在太医院外想见你一面,比见天颜都要难些。今日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

谢怀宁起身,听见晏行舟打趣他,也不在意,只是一本正经反驳道:“天寒,宫中贵人身体多有不适,太医院上下忙的昼夜难分,不像几位殿下清闲,竟还有工夫去白鹭寺砍树劈柴,抄诵佛经。”

晏行舟吹了吹杯中浮起的茶叶,似笑非笑瞥他一眼说:“这事连你都知道了?”

就算谢怀宁不曾刻意打听,但事关几位皇子,太医院接连几天被折腾的人仰马翻,就连他这小小吏目都受到牵连,如此这般,他就是想装作不知道也难。

半个月前的上元节,因天子旧疾复发,太子留在床前侍疾,宴席便交由了继后协同梁相和礼部共同操办。

前期筹备倒也顺利,但不曾想就在祭祀结束后,宴席即将开始时,几位皇子却突然闹出了事端。

从十一殿下私下对先皇后出言不逊,到九殿下将十一殿下按在祭祀的三足鼎上当众抽了他好几鞭子,再到其他皇子因拉偏架而被迫卷入战局……最后太子震怒,连上元节都没过完,直接连夜让私卫押送几人去到白鹭寺思过反省。

等谢怀宁知道的时候,几个皇子都在白鹭寺里关了一宿。

他坐到另一侧:“几日前,我曾随周御医、王御医同去十一殿下的府邸为他看风寒,他身边惯用的大太监换了一个,听说之前那位,叫太子下令割了舌头,当日便已经赶出了宫。”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可真是被三哥放在寺里劈了十日的柴,累的人都险些病了,”晏行舟轻笑了声,单手支着下颌,半真半假的抱怨,“也不见你来宫里瞧瞧我。”

纵然太子素来冷面严苛,治下甚严,但上元节一事中,且不说是十一殿下目无尊长,辱先皇后在前,就说宫中众多皇子中,只有晏行舟与他晏凤珣是先皇后所生的一母同胞的兄弟这点,他便也绝不可能真叫晏行舟吃了亏去。

谢怀宁对他的话半点不信:“同去一趟白鹭寺,十一殿下尚且寒症未去,九殿下却生龙活虎。比起我,这会是皇后和梁相应该更想去您宫中瞧瞧。”

说着,又自袖中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用指腹抵住朝晏行舟轻推了过去,说道:“何况殿下要怪罪我之前,还是先看看这个。”

晏行舟伸手接过信封,看到谢怀宁神情中的郑重,眼神微动,撕了封口将里面的几张纸抽了出来。

那应该是哪家大户府上的采购清单,丝绢布匹、脂粉美玉竟密密麻麻罗列了四页有余。晏行舟的一目十行从这奢靡的用度中滑过,然后倏然定格在那夹杂其中的不起眼的几笔小字里头。

“硫磺、木炭……一万石?”晏行舟手指在那几笔墨痕上轻点了两下,挑眉道:“这是梁相府里要的东西?”

谢怀宁颔首:“相爷夫人肚子月份大了,几日前我去府上日常问诊,无意中在她房里发现了这张单子,便记下回来誊默了一份。”

晏行舟是知道谢怀宁过目不忘的本事的,也不担心这仿写是否有错漏。他又将那单子细细看了一遍:“梁相这是财大气粗,要一口气替整个皇城将冬日里的炭火买下来?”

“只怕不单单是整个皇城。上元节的一切皆由梁相经手,若当时的账目还在皇后手里未被销毁,那这些东西数量……或许囊括一军将士也有余了。”

谢怀宁将茶水倒在桌上,指尖沾湿了在桌面上勾勒出了一个名字:“殿下可还记得此人?”

“陈守易?”晏行舟看着那名字回忆了片刻,“城北陈泰钱庄陈员外?”

谢怀宁点了点头,将桌上字迹擦掉说:“新任太平郡郡守调令已下,恐怕下次再见就应该要称呼他为郡守大人了。”

晏行舟闻言,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微微抬起了头来。

平安郡又被称作烟花郡,因郡内硝石矿产丰富,专为皇家贵族特供烟花爆竹而在大夏闻名。

虽只是个小地方,但由于地质特殊且为南边进入京都最后一道屏障,素来为天家看中,历代平安郡守皆为天子亲自指派,鲜有例外。

皇家也不是不知道底下这些权臣有卖官鬻爵的勾当,只是此前大夏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为了筹备军饷,今上对于卖官一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就这么短短几年,梁相的手竟已伸得这么长。

谢怀宁将桌上的字迹缓缓擦去:“相爷这场烟花若是真的制成,恐怕火光是足以照亮整个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