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话之后,这刘老爷可谓是急火攻心,差人在四郡八县十里八乡调查过之后,最终找到了归氏夫妇,希望能“买回这个孩子”。
说是买回来,实际上就是要买回去之后亲手弄死,归氏夫妇虽然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门道,但当亲生儿子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怎么可能说卖就卖?归四通本人也更愿意留在自己的养父母身边。
但这无疑是刘老爷不愿意接受的局面,所以他一咬牙一狠心,便下令让人硬抢,抢不到就算是冒着犯法的罪过也不能留丑孩儿在世上。
最后,归家活下来的只有归四通一个人,他跳进鲠水里藏了两天两夜,渴了便大灌江水,饿了便生吃鱼虾,唯独不敢合眼。
年过六十的老父母和不到三岁的小弟弟惨死的景象在他眼前一遍一遍地掠过,怎可忘之?怎可休之?
冰冷浑浊的江水泡伤了他的双眼,日光之下归四通几乎目不能视,但在夜晚和水中他的眼睛比谁看的都要清楚;江水泡肿了他的身躯,他全身如溺毙的尸体一半发白浮肿,但浮肿消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然无师自通地打开了气脉。
但他倒是想用自己这一身的“特异功能”,来换老头老太太回来。
归四通没有朋友,他有的除了已经死去的亲人外只有仇人。吉利村里的孩子说他是野种,浏溪镇中的镇民传他是怪胎,就连亲生父亲也视他为祸根,欲杀之而后快。
他所信任的只有这江冷水。
浏溪镇中姓刘的大户被人灭了满门,镇民口口相传是当年的丑孩儿化作厉鬼索命;鲠水之上多了一艘行迹诡秘的鬼船,无人能在遭遇这艘鬼船之后生还。
船鬼归四通,就在这无数个夜晚,用他心中无处宣泄的愤怒报复这个让他觉得恐惧的人间。
归四通其实也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是他的相貌让他自卑,他的经历又让他内向。他也有话很多的时候,但通常都是在他的乌篷船中,对着他眼前将死的人,讲述他的故事。
“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该死么?“这句话,通常作为归四通一席话的收尾。
他并不在乎对方的答案是该死还是不该死,他只是想问一问,或许是他真的想和人交流一下,哪怕是马上要被自己杀掉的人。
“啊……我觉得你是该死的,但不是该死在你小时候,而是现在。”船上的青年沉稳如一尊洪钟,“难道你不觉得,你活的很可悲么?”
青年没有给归四通反应的时间,紧接着继续说道:“我不是佛,不是仙,无意于劝人向善放下屠刀,只是觉得你所做的事情没有意义而已。”
“既然你已经报了自己的仇,为何又沉溺在过去的仇恨之中呢?为何又迁怒于那些如孩提时的你一般的无辜之人呢?”
“如果你觉得世道不公,大可去改变这个世道;如果你觉得心如死灰,不如找一堵墙撞死。”
“丑陋的不是你天生的相貌,而是你如今千疮百孔的心。”这宛如心灵鸡汤一般的话语好像每个人都能说出来,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和归四通交手之后活着说出来,“我之所以不杀你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讲究什么慈悲为怀,也不是因为我认同你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我不会划船,如果没有你渡我过江,那我杀了你自己也得饿死在船上。”
“但是……渡人不如渡己,你觉得呢?朋友。”
这句“朋友”,也未必是这人的真心之语,听上去更像是一句口头禅,但这是归四通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
归四通在那人下船之后便头也不回地钻进江水里逃走了,而这个说了一大通心灵鸡汤的人也没有再追到水里。
又过了许多年后,他又一次乘上了归四通的船,此时的他无论是相貌还是名字都变了,但归四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虽然他那双蒙着白翳的眼睛在光下看不清楚,但在夜里却比常人看的更加久远、清晰。
“几年前我渡了你,今日你也渡我一次可否?”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当年明明摆渡是归四通,青年只是一个乘客。
但显然他说的也并不是表面上的事情。
“虽然如今的你是四海帮中的头目。”喜欢叫人朋友的青年笑了笑:“但想必帮朋友一个忙也不算什么难事吧?你觉得呢?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