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哥?”
“小依?”
那人正是林小依。
她披着一件厚厚的袍子,相比起母仪天下的皇后身份,那件袍子未免有些不搭调,粗糙、宽大,袖子处和肩膀处还有着细密针脚所缝补过的痕迹,完全不像是宫中贵人的衣物,反而像厚实些的人家不舍得丢掉的冬衣。
哪怕披着这样显得有些破旧甚至拮据的冬衣,林小依还是很好看,眉眼如画,姿容清秀,保养极好的肌肤比雪还要更白嫩些许,只是有些厚重和宽大的冬衣掩盖住了窈窕的身形,显得有些臃肿。
猛地看上去,林小依就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随便披了一件冬衣的大家闺秀。
“你怎么在这里?”
顾担率先问了出来。
这地方可是在皇都中都“赫赫有名”的乱葬岗,委实不是什么好去处,都是些家中彻底无人又无余财之人才会选择的地方。
无论是哪样,跟林小依的情况都不太符合。
“我来祭拜爹娘。”
林小依的眼圈红红的,此时眼眸间也添了些许水润,显然刚刚哭过,声音都带着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嘶哑,像是个孤苦伶仃的小可怜。
“林御医他们?”
顾担眉头微微皱起,“怎会葬在此处?祖地呢?”
人与人是不同的,便是同样遭受了抵御不住的厄难也是如此。
这个时代讲究入土为安,能够葬在祖地的话,自然是葬在祖地最好,后人也好有个地方去祭拜。
再说林御医和林小依的娘亲虽是不在了,可林小依还在呢,更何况还有着太医院的一帮太医,这种事情只要提起来,多少会搭把手,怎么也不至于葬在此地才是。
林小依贝齿轻咬红唇,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脸,说道:“爹爹在时......跟族里人关系不怎么好,他们都说族里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出来个御医,也不想着点家里人,还有人来太医院闹了几次,后来便渐渐不怎么联系。
再后来......爹爹死了,家里人也不同意葬在祖地。说是既然得罪了皇子,又不顾家族,怎好意思再去玷污祖地呢?我也不想去看他们的脸色,就葬在了这里。”
“这......”
顾担一愣,这种家事,当真难以言说。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个时代讲究的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同理,不管谁当官,要是不给自己人方便,是必然会被戳脊梁骨的,甚至在官场的风评也绝不会好。
毕竟连血脉至亲的关系你都不在乎,还能在乎什么?谁还敢信你?
御医这个官职说来不大,但人脉确实颇广,单纯想给人找混日子的地方,倒也不算多难,已经是普通人足以仰望的地位了。
可族中的人显然怨恨林御医不肯关照,竟连祖地都不肯让葬,可想而知怨恨到了何种程度。
“其实也没什么的......”
林小依吸了吸鼻子,说话间有些许白气扑打,仍是笑着的模样,故作轻松的说道:“反正爹娘也只有衣冠冢。衣冠冢的话,也算不得入土为安,葬在哪里有什么区别呢?我记得来祭拜就可以啦!”
顾担默然。
当初三皇子纵马追杀闯入皇家捡柴的农夫,结果摔下马来,又被马给压在身下,传唤了太医令和林御医。
林御医诊治之后,直言此伤势瘫痪难免,被愤怒的三皇子命人给砍了,连求情的太医令都没有逃过一劫。
七天后,林小依的生母不忍丈夫连死都落不得安生,便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去三皇子的府邸,祈求能够收敛林御医的尸骸,被家仆乱棍打死。
三皇子知道消息后,让人将其剁碎了喂狗。
自是没有尸骸的。
再再后来啊,性情毒辣无比,越发爆戾乖张的三皇子被侍女联手用白绫给勒死。
哪怕此时林小依贵为皇后之尊,这份仇恨也得不到消解。
人都死了,便是拖出来鞭尸,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能弥平生者的半分苦痛,只是平添诸多遗憾。
顾担还记得那个时候尚且年幼,也没有嫁人的林小依梨花带雨的问自己。
‘顾哥,我的娘亲和爹爹都是好人,诊治病人也未曾出错过......为什么会这样?’
一晃十五年,林小依站在了女子权利的最巅峰,可过去的事情,终究已经无法挽回。
顾担和之前两次一样,还是想不到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林小依,那种锥心之痛,便是旁观者都自觉痛苦难挡,什么样的言辞才能治愈呢?
怕是无法治愈,指不定还会越说越伤,悲从中来。
反倒是林小依,主动宽慰着顾担,说道:“顾哥不必伤感,其实过去了这么久,我已经忘的差不多啦!偶尔想起来这件事,我努力的想啊想,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些记不清楚爹爹和娘亲的脸啦!”
她分明是在笑着,脸上的表情清冷的却仿佛天上抚落下的雪。
“顾哥还记得爹爹的样子吗?我现在只记得他的脾气其实不怎么好,跟太医院的大家也很少聚在一起,除了研究医术,还是研究医术,这辈子都想写一本医书......最后还是因为没给人看好伤,才被杀掉的。”
林小依略带埋怨的说着,“我把爹爹收藏的那些医书都烧给他了,他那么喜欢医书,在下面时间那么多,也总算有时间多看看,可能他喜欢还来不及呢?哪里需要我替他难受。
倒是娘亲跟着他吃了很多的苦......一直没有什么机会享福,爹爹连家都不怎么顾,族里的人不喜欢他很正常嘛,我小的时候也很不喜欢他......”
一行清泪滑落而下。
顾担叹了口气,伸出手,替她擦掉泪珠。
又伸手入怀中,取出一本带着温度的书,递到林小依的面前,说道:“这本书......其实昨天就想交给你,只是小莹还在,就留到了今天。”
上一辈的不幸,不必让下一代人承受,林小依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来祭拜父母的时候,并未带上自己的孩子。
时隔十五年,今日,旧书还旧友。
“书?”
林小依有些惊讶,伸手接过。
书的封皮上,写着四个并不好看的大字。
金创要略。
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突然闯入眼帘,林小依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记忆的洪流汹涌而来!
......
“爹爹,爹爹!今天我看到有人在放风筝,我们也去好不好啊?”
有些破旧的房子里,尚且不到人大腿高的小女孩缠着捣药的男子,稚嫩的小手用力去揪他的胡子。
“小依别闹,别闹!爹爹捣药呢,没有时间去,让你娘亲跟你去,好不好?”男子昂着脸,努力躲开小家伙的魔爪,轻声说道。
“我不!别人都有爹爹陪着!我也要!”她生气了,便越发用力的揪他的胡子,整个人都往他的身上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