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什么问题?”
“法岂能与礼并列!”“谁让他上去的?”荀轲尚且没有回答,讲台下的听众们便不乐意了。他们是来观瞻儒家领袖光辉的,而不是想看一个傻小子没事儿找事的。礼是礼,法是法,不可混为一谈!礼是什么?礼,理也!礼就是最大的道德。而法呢?法又是什么?不过是一个下限而已。如果一个人说自己很懂礼、知礼、守礼,那他肯定很有涵养,也很有可能是一个好人。但若是有人说自己很懂法、知法,守法,那他极大概率是一个坏人。道德是最高上限,法律是最低下限,此二者岂能相提并论?放着更高妙和美好的道德不去追求,反而将目光对准下限,这是正常人干出来的事儿?荀轲虽说人性本恶,但那是为了化性起伪,引导人学习,恶中求善,可不是在说因为人性本恶,所以大家都有罪,是天生的罪犯。越是推崇律法的人,对于人本身的道德观念就越不信任,这是合乎情理的一件事,很容易就能想明白。不过,荀轲的脸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也并未理会台下那些儒生愤怒的呼声,只是平静的回答道:“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天下从之者治,不从之者乱;从之者暗,不从之者危;从之者存,不从之者亡。礼者,人道之极也。然而不法礼,不足礼,谓之无方之民;法礼,足礼,谓之有方之士。”商没有半点迟疑的再次说道:“我听闻,您曾说过。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今天下论及道德,莫有出于墨家者,然墨家巨子带门徒远行而去,夏朝遗留墨者几何?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连墨家都要远行,儒家的礼法比之墨家的兼爱非攻何如?此前四国攻伐大月,大月不及,羽州、扬州沦陷,豫州决堤,百姓横死千百万计之!上古竞于道,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駻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墨子,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人们一向就屈服于权势,很少能被仁义感化的。墨子是天下的圣人,他秉持真心,宣扬墨家,济世救民,可是天下赞赏他的仁、颂扬他的义并肯为他效劳的人才有多少?可见看重仁的人少,能行义的人实在难得。这个时候,哪怕是围观群众都足以笃定,这家伙虽然穿的像是个墨者,肤色像是个墨者,但他绝不会是个墨者。虽然他也在拿着墨家来攻击儒家,但是他的举例莫不是点在墨家的死穴上。正如同上一次坐而论道时庄生所说的那样,墨子天下之好也,奈天下何?只不过商换了一个说辞,他以墨家代指儒家,墨家的兼爱非攻不行,凭什么你儒家的仁义礼法就能行?如果墨家追求的道德是山顶上的一览无余,那儒家怎么也有半山腰高,可山底才是最庞大的那一部分,才是真正的底层百姓。仁义嘴上说来倒是好听,怎么墨者却越来越少了呢?到底是因为墨家太严苛,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去做墨者?这不就是说明,大家只是嘴上喜欢仁义,真让自己去做,却又根本不为所动么!“有点意思啊!”看台下,顾担目光略显诧异的看着那侃侃而谈的商。他本以为荀轲这次讲道已经找不出对手了,谁曾想江山代有才人出。此人看上去虽然年轻,但无论是对儒家还是对墨家,都有相当深刻的了解和认识,更是拿出了荀轲自己说过的话来为自己平添佐证。他是名不见经传不假,可荀轲自己说过的话,总不能不认吧?墨家做过的事情,此后的经历,也做不得假吧?发生在大月国土中的事情,也全都是事实吧?如此这般,摆事实、讲道理,一番言语下来,丝毫不逊色于生死搏杀的交锋,可谓是步步攻心,严谨而缜密。此人绝非是空口白话,而是有备而来!如此年纪,就能有如此之见识,实非池中之物!不仅是顾担看出了商的才能,讲台上的承平帝眼中亦是目光眨也不眨的看着商,像是在看着千金难求的珍宝一样,满心欢喜。窥一斑而知全豹。讲道、讲道,这不是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夏朝的皇帝亲自莅临这里,就是要看看大家的真才实学。相比于儒家内部的争锋,太淡了,淡到让人乏味。可墨家离去之后,能跟儒家打对台戏的人已经没有了,就连理念他们都比不得荀轲之万一,还拿什么跟儒家碰一碰?但是,眼前这个还很年轻的小伙子不一样。他其实很认同儒家‘人性本恶’的观念,但与荀轲的化性起伪相比,他觉得“仁义”是虚假的东西,是只留在众人口头上的东西。如果仁义真的普遍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的话,哪里还有儒家什么事情?墨家早就遍布天下了!由此推出,仁义上比墨家弱了一筹的儒家也得往后稍稍,墨家做不到的事情,儒家凭什么可以做到?你荀轲是厉害,你敢说自己比墨子还厉害不成?墨子、禽厘胜办不成的事情,荀轲就可以做到?是,一个人的确可以做到,甚至一小部分人都可以做到。墨子和禽厘胜,乃至那些墨者都做到了。天下人呢?为之奈何!你的道理放在儒家可能很对,放在天下却是不对的。这已经是公然攻击儒家了,丝毫不亚于儒家和墨家之争。只是商更“不要脸”,因为他根本不信什么仁义,并且直接拿到台面上去说。如果刨除掉最核心的仁义,只看礼法二字,那礼不过是摆设罢了。干脆点,直接讲法不就好了!何必还要脱裤子放屁,来引申出仁义二字?正如他所言:当今争于气力。气力是什么?是武力,是实力!是宗师、是钱财、是百姓、是粮食是一个国度能够拿到最终胜利的关键之所在。四国如今仰夏朝鼻息,是因为夏朝比四国都更加仁义么?这倒是真的,可这背后的原因,是因为夏朝有一位大宗师坐镇,四国不得不摇尾乞怜。什么感悟墨子的恩德,都是用来哄一哄底层百姓的。可商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隐秘,却已经洞悉了这其中的关键。此子,了不得!承平帝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恨不得现在就拉着商的手秉烛夜谈一番。他这辈子,想要做出超过王莽的成就,大抵是不可能了。你看看王莽手下的都是谁?公尚过、荀轲、禽厘胜!一个是夏朝几十年如一日的百官楷模,一个是儒家领袖,一个是墨家巨子!他手底下又是什么班底?是,荀轲的确还在夏朝,但他是上一任的老臣,哪怕如今是他继位,做出来的功绩,也根本不会算到他的头上去!儒家是在王莽在位时兴盛的,也是一步步从无到有发展起来的,此后儒家的成就,也理所当然有王莽一份,哪里轮得到他染指?可谁能没有野心呢。儿子的成就,也不一定非要屈服于老爹,甚至儿子理当尽其所能的超过老爹,不然哪里来的薪火相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发展的常理,一代不如一代那早就灭亡了!遗憾的是,总有些俊杰才情远超常人,堆砌出的高峰让人看上一眼便心生绝望,还怎么去超越?那叫不世出的奇才。年号承平,其实已经代表了他的无奈。这种无奈是个人成就上的无奈,与憧憬先帝与否无关。可现在,承平帝却看到了一个好苗子。一个好好培养,可能会不下于荀轲、禽厘胜的好苗子!不知不觉间,承平帝的脊背已经挺得笔直,极为专注,神采奕奕的盯着商看去,眸子眨都不带眨一下的。贤主难遇,良臣亦难求也!但他这么开心,有一些人就很不开心了。“荒谬!人无礼义则乱,不知礼义则悖。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此人妖言惑众,竟视人道为牲畜,实乃天下之恶!”一个儒生已经跳到了讲台上,拔出剑来,怒发冲冠,“如你这种漠视苍生,排斥礼仪的禽兽,留在世上也是一个天大的祸害!今日我要与你决斗,生死勿论!”商的言论,不出意外的大大激怒了儒生。这是极端严重的挑衅。道义之争,比生死犹甚之!商将仁义二字当做无物,便是将儒家当做无物,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如果连核心观点都可以舍弃,那还要儒家干嘛?如果人连仁义都没有,那与牲畜又有何种区别?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了衣冠,有了礼数,懂得事理,有仁爱之心,恻隐之情。不要这些,人也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野兽罢了!商秉持的观点却忽视掉了这些,只讨论仁义本身不被绝大多数人信奉,无法做到说的和做的一样,所以仁义是虚假的,这让儒生们根本就无法接受。别说是儒生忍不了,也就是墨家大部分已经离去,不然现在墨者也得上台跟商搏命。大家都是来参加这场盛会的,你倒好,直接将台都给拆了,岂能容忍?“时代会发展,事物会有所改变。千、万年前第一个钻木取火的人是人中圣贤,到了今日可还有人钻木取火?众人必会嘲笑他的愚钝,难不成还会纷纷效仿?上古的帝王统治天下的时候,亲自拿着锹锄带领人们干活,累得大腿消瘦,小腿上的汗毛都磨没了,就是奴隶们的劳役也不比这苦。这样说来,古代把天子的位置让给别人,不过是逃避看门奴仆般的供养,摆脱奴隶样的繁重苦劳罢了;所以把天下传给别人也并不值得赞美。如今的县令,一旦死了,他的子孙世世代代总有高车大马,所以人们都很看重。因此,人们对于让位这件事,可以轻易地辞掉古代的天子,却难以舍弃今天的县官;原因即在其间实际利益的大小很不一样。”商却是全然无惧道:“儒家既能看出墨家不可行之处,何以看不到自家的情况?此非舍近求远之举?仁、义、礼、法,取法之一字便足以,何以再增添锦绣,徒增损耗,掩名盖实,不着正理!”好家伙!这一次连顾担都要忍不住在心中直呼好家伙了。此人非同一般啊!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想一口气将儒家都给颠覆。还是要当着荀轲乃至无数儒家门徒的面前这么颠覆!究竟是狂妄,还是自信?上台的儒生已是忍无可忍,哪里还能听他继续长篇大论下去?长剑划过弧线,便要取了商的项上人头。但还没有触及到商的毛发,长剑便被人给拿捏住了。商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毫无半分恐惧之意,只是表情专注的看着荀轲。他今日的确是过来请教的,请教一下儒家为何要舍近求远。荀轲既能看出墨家的问题,没道理想不通儒家自己的问题。求五十步者,与求百步者,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明明荀轲也说出过“刑称罪责治,不称罪则乱”这种话,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的抬出礼这种东西?面对商的不解,准确的说应该是锋芒毕露的紧逼之态势,荀轲简简单单的回答道:“贱礼义而贵勇力,贫则为盗,富则为贼。”加更求票~!(本章完)第二百九十一章 语惊鬼神,轩然大波!(加更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