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天一顿,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收拢。
他太久没跟景允聊过天了,这么多年,他大多是从旁人的嘴里听他的动向,让人把他关在府里,亦或是把他送去练兵场磨砺。
眼下再看,这小子好像长高了,眉目也长开了些,少了他身上的庄重,多了两分他看不懂的尖锐。
他就这么站在他跟前,眼里半分敬畏也没有,像是与友人闲话一般地道:“对了,儿子自作主张纳了个妾。”
李守天好悬没气晕过去:“纳妾?”
撑着桌子站起来,他急火攻心地道:“你怎么敢,怎么敢做出如此忤逆之举!殷掌事呢?把殷掌事给我叫来!”
李景允恍然道:“您将殷掌事指来儿子身边,是就想让她管着儿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同您汇报的。”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伸手递过去一盏茶,将茶举过眉心,眼眸也跟着往上抬:“儿子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纳的妾恰好是她。”
李守天:“……”
府里的老奴在书房外头守得打瞌睡,冷不防听见一声惊天巨响,将他整个人吓得从门边蹦了起来,接着书房里就传来一声暴怒的咆哮:“给我滚——”
老奴吓了个够呛,连滚带爬地想去开门看看情况,结果正撞见三公子从里头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向伯。”三公子朝他笑了笑,“多给我爹备点清火的茶。”
“哎好。”向伯下意识地应下,然后就看见眼前的衣角潇洒地往院子外头飘了去。
他的身后,是老爷气到急喘的呼吸声,从幽暗的书房里传出来,带着几声恼怒的咳嗽。
回去东院的时候,李景允心境尚算平和,甚至想到待会儿有人会给他撒娇,他还有点高兴。
然而,见到人的时候,他高兴不起来了。
花月乖顺地跪坐在他面前,眼波盈盈地看着他,小爪子轻轻挠着他的衣摆,欲言又止。
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李景允眯眼:“你又想做什么?”
“公子~”她尾音翘起来,软绵绵地朝他眨巴眼,“如果有一天,妾身同您的宝刀一起掉进了花园的池子里,您先捞哪个?”
打了个寒颤,李景允嫌弃地道:“宝刀。”
“那妾身和您软榻上的书……”
“书。”
“那墙上的八骏图……”
“八骏图。”毫不犹豫地回答完这些蠢问题,李景允眉心直跳,“你还好意思跟爷提八骏图?”
面前这人傻兮兮地笑起来,余光瞥一眼墙上那破了个洞尚未修补的挂画,轻轻搓了搓手:“那看起来,妾身在您心里,好像也没什么地位。”
一般这种话说出来,不是应该幽怨且带着控诉的么?怎么从她这儿听着,倒是有几分欢天喜地的意思。
他不满地敲了敲软榻上的矮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面前这人扑跪过来,满眼恳求地道:“那能不能让妾身回主院去照顾夫人?”
白她一眼,李景允哼笑:“你回去几日就是,爷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不是。”花月摇头,讨好地拉住他的手臂,轻轻晃了晃,“妾身的意思,要不……就不回东院来了。”
眼里的光一滞,李景允慢慢收敛了笑意,双目晦凉地看向面前这人。
她还在笑,眼里点点滴滴都是殷切,没有不舍,也没有试探,只有干净的乞求和真诚的光。
心里原本已经稳妥挂好了的东西,突然“咔”地断了绳子,沉向了黑不见底的深渊,接踵而至的失落和不适让他有点慌,还有点生气。
“你什么意思。”他问。
花月对他这话显然有些意外,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收回手端正地跪坐好,好奇地抬眼看他:“您当时纳妾,不就是为了挡一挡韩家小姐的婚事?眼下挡住了,妾身只要在将军府里,那在夫人身边和在您身边,不都是一样的么?”
话说得很有道理,他深吸一口气,点头笑了:“你早就这么盘算好了?”
答应做妾的时候,的确是这么盘算的,她以为说出来,李景允会很爽快地答应,毕竟在她看来,他也不是很喜欢她,甚至能将她弄走的话,他还会更自由。
结果没想到,他似乎不太高兴。
心口微微一动,花月眨了眨眼,眼里神色有些古怪:“公子您……舍不得妾身?”
“没有。”身子往后倾斜,他伸手撑住软榻,眼皮阖了下来,“爷只是不喜欢被人算计。”
心虚地低下头,她嘟囔道:“也是迫不得已。”
撑在软榻上的手紧了紧。
李景允有些狼狈地别开眼,蓦地嗤笑出声。
她是最会逢迎的奴婢,会对他笑,对他弯腰,可是归根结底,只是为了保命而暂时屈居于他身侧,是走投无路,是迫不得已。
舒坦的日子过太久了,他竟真的以为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公子?”面前这人有些犹豫地打量着他的脸色,“您要是真的想让妾身留下来,那……”
“随便你。”他撑着软榻起身,玉冠里散落下来的墨发堪堪挡住了半张脸,“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爷院子里不缺人。”
说罢,他拂了衣摆就往外走。
“公子要去何处?”她连忙问。
那人停在房门边,侧头露出个混不吝的笑来:“爷去栖凤楼,你也要来么?”
“……”僵硬地摆手,花月笑道,“妾身等您回来。”
紧绷的下颔线被外头的光勾出一个弧度来,他抿了抿唇,眯眼看向外头:“等什么等,想去主院就快点去,趁爷不在,东西都收拾干净些。”
“您这是应允了?”她歪了歪脑袋。
扯了扯嘴角,李景允摆手:“允了,恭喜殷掌事。”
袖袍抬起,在风里翻飞得像只黑色的风筝,跟着就随他朝外头扯了去。花月目送他消失在东院的大门外,琥珀色的眼里有那么一丝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