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木桌边,那一袭黑氅所笼罩的身影,还是很纤细阴柔,若非这僻静的幽处还存有一丝灯火缭缭的慰籍,不至于落寞如斯,想来那份不适在停步如此的凄迷之夜,为的是槐树下,一尝此刻的今生轮回。桌上的诸脍冷食,毕竟也回馈了夜的隧冷,唯有那一盏燃灯如豆的烟火,似烛影摇曳,硬生生的隔绝了这本氤氲涂缭昏昏沉沉来的世界,瓦檐稀疏,印迹斑驳,那一层厚厚的似被这深邃的晚间凝重披镀而上的墙围,压迫的让人心生疲累与倦怠。
浓浓的夜幕似要垂下来一般,染着无尽的愁思与神秘,偏偏那一身黑衣大氅下的管真,眉黛很孤峭,尤其勾勒在那里的几笔轮廓不但张力十足,更映衬的这坠入昏暗而独享漆黑的地方,唯有那一身似咬弦弹吟来的线条尚待清晰。隔着木桌,那一抹淡恬的灯光,照的她很幽静,仿佛精灵一般梦洁如莹,她从黑衣里那么纯真又调皮的伸出手来,在盘碟上,纤纤不沾阳春水的那么一拈,拿起一角豆鼓,虽未剥开,但那般流萤若星辰的比拟,已经让人遐思无果,偏来映衬的豆鼓是豆鼓,但人却也不食人间烟火。
“管家的少主也喜欢这么粗鄙的事物么,裘某却食之无味,奈何人世间无常无尽,可惜无酒!”木桌边坐着一个似云烟过客匆匆一忙来的人,槐树下僵硬伏卧在那里的身姿,不禁觉得很庆幸,如此月夜,撩拨的疑似灵魂摆渡的渡河人,忘川彼岸的弱水其华,那并是裘阎。他拿起一双几乎是隐在黑夜里的木筷,稍稍拨弄,并没了兴致一般,当即放下,原来他将木筷遮住,掩盖在衣袖下,此刻借题发挥,并以竹筷为机,自嘲的对着眼前桌边一扰他清幽的人,似是而非的懒懒说道。
“裘先生果然是一位懂得雅量的人,小生如此唐突,还能如此气定神闲,既然各自没有嫌隙,那么这一角小豆,我是吃还是不吃!”管真故意将这充满玄机的话饶了回来,是想看看这位响誉江湖的“人罗阎王”是否像传说的那样,让人心生忌惮,她本不想俗气的直奔主题,而是弯弯绕绕,想借对方不耐蓄意提出,这是她从小养成的心性,久了并以此为习惯,而且屡试不爽。
裘阎闻言抬起头来,一双蕴藏空洞却如古井不波的眼偏生夺目视来,顿时让人心慌慌的莫明一惊。
管真感觉自己还是小觑了眼前这位狼狈却不是等闲之辈的人,尤其那一双瞧来瘆人的眼睛,目光剥离,似要将她一切的微妙小心思都通透、明白了一般,无所遁形的被暴露无遗,但她还是心有不甘,将手中的豆鼓轻悄悄的剥出,自顾自的在桌边相对的那张木凳上唯实舒心的坐了下来,然后故意粗鄙,大咧咧的抛出一粒鼓豆,不偏不倚的飞入其十分戏谑来的口里。
这时本冷冷清清的地方,让她这一小伎俩,竟悄然萌生一股意兴阑珊的古怪默趣。
裘阎怎不熟识这种小心机,但他无可奈何,这位管家少主似乎是深谙这种勾陈游戏,但他却也不耐烦,与其耗在这里,不如挑明话题来的干脆利落,当即会心一笑,冲淡那横梗在两人之间的添堵气氛,有所缓解的道:“管家少主,裘某已经一败涂地,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唯有一身徒劳无益的武学,还尚可堪用,不知你看中了我什么,能让你这么不辞辛劳,半夜寻来至此。”
管真嚼了嚼口中的豆鼓,觉得有些酸涩,不像想象的那么甘甜,于是咧嘴一撇,似乎是埋怨裘阎为何点这样一碟不堪裹腹的小菜,见对方也不在刻意疏远,正色回道:“裘先生可知现在的括易一室,四面楚歌,料想他们能被真正的所覆灭么!”
裘阎很是倦了,他是个十分随意的人,并不在那么拘束,而且那位管家的少主,也是颇为欣赏他的无拘放达,恨不能殷殷效仿。桌上的一片光阴,空虚的很浮浮沉沉,此刻已被蓄意填满,流年似箭,逝水年华,亘古的唯有此刻的橘黄苦涩,才能尝遍世间百味。于是内心一阵安定,不在强求的说道:“你们还是小觑了那位括易之主,云重不见君…”
“淡然消逸现,”管真坐在清冷伶仃如孤客天涯的桌边,深深感触裘阎随口吟出来的那句诗号,不自禁的并道出下半句。
裘阎不是很惊讶管真会如此刻意失态,而且他道出的的确是当世最为响亮的名号,这是他难以企及的恨事,却又不得不再次提起,那怕时过境迁,心中还是有些不堪抚平的悸动,微微一皱眉头,继续说道:“北旅未现,你们当真认为他们是纸质泥捏的么!”
“那又如何,军中无调令,谁敢妄动!”管真悠悠然飘来一阵笃定的闲适,她当然知道裘阎言下之意的弦外之音,他们也做出部署,运筹帷幄之下谁能逃脱桎梏。所以脱口而出,但在这期许诡变的夜,如此徐徐说来,一切又变得扑朔迷离,不在那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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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阎还是意外的瞟了她一眼,这一眼的深邃,让人担忧又恓惶,果然他们都想到了,只不过不想说出来,的确无陈主调令,谁敢妄动,偏偏这蓄意造就的悲凉,由七块束之高阁的虎符成为一道奇兵突出,任何人都不禁感慨万千。
——君子令,还是君子令,这足可无调令,并能凭自行决断的虎符,俨然超出了事态严峻的范畴,他们不得不为之惊悚,甚至动容。
北旅番制,这支硕果仅存的北伐之军,为南陈最为倚仗的军制,他们戍守长江沿线,几乎占据江南半壁江山,若非鲁广达的江夏军,及台城樊毅的中军,据传府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以江湖手段来覆灭括易一室。一旦引发哗变,并是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这最后的一张底牌,已经是世人都猜测的那样,尚未可知!
那怕北旅还不敢公然的起兵反叛,这么多年,没有效仿当初北城的割据一方路径,是因为北方已经一统,时刻准备挥师南下的牵制,让他们不得不后退一步,毕竟众志成城,才可以再一次重塑当年淝水一战的盛况。但名邺是那个风流集聚的东晋宰相谢安么,陈主叔宝还是那个同晋孝武帝司马曜一样,毫无猜忌的信任于他们北旅军府么。
管真深为复杂的眼中,紧紧都盯着桌上的豆壳,发觉这世事本不像所预料的那样一切尽在情理之中,于是一掬笑容,满脸焕发生气,慢慢的道:“裘先生,可否屈尊降贵,不吝襄助!”
裘阎一阵冷笑,并未作答,只是简简单单说了一句,顿时让人觉得茅塞顿开,闻言道:“你们不是还有陈主作后盾么,为何如此舍近求远,台城军出,天下可安,据传府的据老皇爷不正是维系皇权威严,不容其他宵小之徒所置喙的么!”说罢意味深长的睹向巷口之处,那里直通外面的阔敞长街,果然深邃如衢,瞧来幽冷。
管真神秘一笑,裘阎所说的这番种种,她早也有考量,只不过那道迟来的御令至今未曾回应,所以她才动了一丝欲自己亲身以赴的念头,这是她自继承管家的少主职位不曾有丝毫的行差踏错以来,首次有这种被动的桎梏,恰恰这种不谋而合的喜悦,随性使然,那种感觉悄然如述,呢喃的如同再次——流光一眄误人寰。
这间民巷很古拙,饶是如此破败,但江南水乡的灵韵还是很弥补这颓败的景象,夜已经深了,秋意萧索,透着一丝冷硬,贯入进后领的脖颈里,隐隐觉得有些割肤的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