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起臂,自鬓间拔出一支簪子,在他依旧不解的注目中,簪尖点触在了他摊开的掌心之上,轻轻一划。
伴着掌心随之传来的一道隐痒之感,他亦领悟了。当即凝神感受。
她徐徐划簪,一笔一划,力道不轻也不重,簪尖最后轻轻一点,如蛱蝶采蜜毕,飞离他的掌心,随即便再次举臂,将簪插回鬓中,结束了与他进行的这一段无声的对话。
她的回答极为简短,然而他的心房,却因这片刻前落在他掌心上的寥寥四字起了变化,突突地跳。
一时间,他甚至疑心,是自己误认了,乃至下意识又望一眼掌心。
他的掌心里空无一物,印记全无,连片刻前那宛如虫蚁爬过轻搔着他的奇异之感,也消散无踪。
带着最后的几分不确信,他抬目,便对上了她的一双静眸。
她在看他。
刹那间,崔重晏确信了。
“敢要我否?”
她一字一句,如此问他。
山风在耳边呼呼狂吹。崔重晏宛若入定,一动未动。
他在很早之前,便感觉到了来自齐王夫人,或者说,前朝长临长公主的若有似无的拉拢。不久前受她请托前去接人,倘若说,在接到公主之前,他尚不敢十分确定长公主如此安排的用意,那么,在见面的一刻,他便不再怀疑了。
他承认,在见到这位前朝末代公主的第一面起,他便心动了。如此的心动之感,此前是他从未有过的。他也知公主回来,必是为嫁崔栩,此为他义父齐王崔昆的目的。同样,对于三天前瑟瑟在他面前表演的那一场有意无意似的言语机锋的目的,他亦是了然。
他自然感到了失落。此为难免。然而,与他的过去相比,此种失落实是过于轻飘,无足轻重。
崔昆早年尚未发迹时,常以出身抬显地位,以此积聚人望。如今的天下人谈及齐王崔昆,更是将他等同于清河崔氏。
其实崔重晏一族,方是清河崔氏内最为嫡正的门宗,自上古季子以来,历东周、强汉,世代公卿,人杰辈出,传承至今。
他三岁识字,四岁诵文,一度被家族认为是崔家久未出现的麒麟子,被寄予厚望。倘若不是随后降临的末代黑暗,他的人生轨迹,几乎在他出生之后便已定下。虽然李氏朝廷在覆亡前的几十年间便已风雨飘摇,百余年前世宗成宗两朝的中兴之盛,在后人看来,更像是君主凭借个人之力在强扭天命,当这两位君主死后,帝国便又回到它走向衰亡的道路之上,不过,这对清河崔氏原本并无多大影响。
在李氏称帝立国前,清河崔氏便已存在千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门,北方第一豪族。皇帝会改姓,而崔氏必将一直传承。他们是超脱于王朝的存在,向来如此。
崔重晏的此种清贵,在二十年前,遭彻底打碎,被踩入了泥尘。那一年他五岁。整个家族成为了李朝的陪葬,剩他一人独存。
不必多谈这二十年间,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曾经因为高贵荣华与生俱来,唾手可得,所以在他眼中,此物一文不值。
也是深知今日一切无人可倚,所以,他更为审慎,心也变得极为冷酷,乃至残暴。他可以眼也不眨地下令屠杀敌手满门,即便三岁小儿,也无法令他产生丝毫的怜悯之情。生在如此一个上下疯狂的乱世,人命本就贱如蝼蚁。
他的义父齐王,则沉醉于在世人面前扮演前朝孤忠的角色,或许时日久了,连他自己也开始信以为真了,不知到底哪日,他将扯下面具,恢复他身为一名政治投机者的本色。且这两年,对他的防范,亦是益增,虽这防范,至今仍以温情脉脉的外衣掩盖,但以他的洞察之力,岂会无知无觉。
齐王防范于他,他亦不怪。如此一个强权当道的乱世,多少今日的称王称霸者,昔日都是借着兵变取代上司而上的位,当今召帝孙荣,便是一个活生生的范例。齐王若真对他毫无防范,也不可能做成今日一方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