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百官都静静听着,只有高拱心不在焉,眉头皱得越发地紧。
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
张宏手捧圣旨,展开唱道:“朕惟,自古圣帝明王,建骏烈于当时,则必享鸿名于后世。肆嗣统之君,皆为之裒集舆论,腾播景辉,考率彝章,荐称徽号,所以显亲而崇孝也。”
……
“尔礼部,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择日,恭上册宝,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钦哉!故谕。”
一道旨意念完,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
高拱突然出列,走了上前去。
口中道:“臣遵旨!内阁定会同礼部,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
张宏不知所措,回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
高拱这才接到圣旨。
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这一番试探,所有人的神态动作,都与往常一般无二,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
高拱略微放下心来。
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念起另一道圣旨:“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所犯,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喇唬凶徒……俱不赦外;若窃盗逃军三犯、匿名文书未及害人、谋杀人伤而不死……悉免处死,发边卫永远充军。”
……
“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祖母碌、猫睛等项,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诏书到日,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其未完者悉行停止。”
这是天下大赦。
该减刑的减刑,该减税的减税。
内阁会同六部工议的,高拱听罢,并未有什么出入,稍微安心了一些,便上前领旨。
祀卜与大赦之后,便是恩赏。
此时太阳已经升空,百官披麻戴孝,难免已经有些燥热。
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
唱喊道:“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李伟,以外戚晋爵,封武清伯,追赠三代,食禄千石,赐乘肩舆。”
……
“……册封先皇第六女,为延庆公主,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
……
“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顾承光,锦衣卫指挥佥事。”
高拱眼皮一跳!
不对!
到这里,固然合乎礼数——无非是给皇亲国戚、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该恩荫的恩荫。
但是,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怎么也掺杂在里面?
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
高拱抬头看向顾寰,他突然有了明悟!
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
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又出来找吃食!
就在他刚刚想明白,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张宏再度喊出封赏。
“升少保、少傅、兵部尚书,杨博,为东阁大学士,加封少师,即日起入阁办事!”
“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高拱听到这里,勃然变色!
再顾不得思虑,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
他猛然出列,喝止了张宏:“奸宦!安敢矫诏!”
首辅勃然作色,还喊出矫诏这种话,百官纷纷悚然一惊。
又是出了何事?
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
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只得到一个点头,当即放下心来。
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
张宏被喝止,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并无多余表示,似乎喊的不是他。
倒是张居正,出面挡住了高拱:“元辅,注意体统,不要胡乱抓咬。”
他一出面,高拱立马反应过来。
果然又是张居正与他为难!
这次又是什么?
用皇帝中旨来拉拢勋贵和摇摆的朝臣?
好个张居正。
出门才说要朝局为重,现在竟然撕破脸皮到这个地步!
真是拿他当猴耍!
高拱冷哼一声:“我吏部、内阁,从未奏请过这两道奏疏!”
“此贼宦当众矫诏,罪不容诛!”
他牢牢抓住矫诏这一点,决口不提中旨,是为了方便各个击破。
同时也将事情闹开,好传到陈洪耳中,让两宫出面,为认定此为矫诏,留个扣子。
但,事情自然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般。
张宏终于出声解释道:“元辅这可是冤枉咱家了,咱家奉的是陛下圣旨、两宫懿旨,何来矫诏一说?”
“至于元辅奏没奏请过,就不是咱家的事了。”
高拱悚然一惊!
皇帝跟两宫懿旨!?
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就要呵斥:“奸宦……”
刚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脖颈有些僵硬地挪向张居正,又看了看皇帝。
看到二人表情的一刻,他的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
昨夜陈洪才到他府上,跟他传达了陈太后的意思,不可能今天毫无征兆就变卦。
只能是……
他不可思议的目光,扫过张居正、扫过皇帝、乃至于跨过层层殿阁,看向不在当场的李氏、冯保等人。
这些人,竟敢威逼当朝太后!?
怎么敢的!?
他正在惊骇之中,张宏突然出声催促,看向杨博:“杨尚书,该接旨了。”
高拱也下意识回头看向杨博。
看到那位彳亍犹疑的兵部尚书,他陡然发现,自己已然站在悬崖边上了!
不行,不能让杨博来选,这个老东西就是墙头草,眼里根本没有大局。
他眼神示意左给事中涂梦桂,让他将这旨封驳。
并再度打断了张宏,想夺回主动权:“即便如此,不经内阁票拟,便是中旨,乱命也!”
左给事中涂梦桂得了暗示,立刻出列,就要动作。
俨然要配合着在程序上作文章,将这两道诏书挡回去,搅黄今日的封赏。
但,涂梦桂正要开口之际。
突然,成国公朱希忠踏步出列。
手中的礼杖往地上猛地杵了三下!
兀地一声,似低喝更似咆哮:“首辅高拱!安敢君前失仪!”
朱希忠宛如一头病虎,突然作色,周遭金吾卫不约而同将礼杖往地上一杵!
砰!
砰!
这突如其来的声威所有朝臣都吓了一跳!
多少年了!好久没听到纠仪官当众呵斥朝官了!更何况是当朝首辅!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朱希忠看去。
只见这位往日如同一只病猫的勋贵,此刻霍然睁开了双眼,正死死盯着他,一双眼睛透露出经历过沙场的凛然气势。
高拱也被惊得不行,却毫不示弱,陡然咆哮道:“住嘴!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自然不怕,但涂梦桂左右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金吾卫,已经上前要将他请走的锦衣卫。
思量片刻,缩了缩脖子,还是乖乖被请离。
“好了。”
就在正激烈之时,皇帝玉音突然插入场中,化解了所有紧张气氛。
朱翊钧温和地安抚道:“如今暑伏渐深,正当早些赦赏完,早诸位臣工躲个清凉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