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式各样的熟悉面孔,刺激着朱定耀的感官。
四周亲眷跪在地上嚎啕不已,乃至有人爬到跟前拽着他的裤脚哀求。
朱定耀面无表情。
直到该退下的退下,该送医的送医,哀求的被带走……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朱定耀胸膛一阵剧烈起伏之后,缓缓蹲下身子。
他不顾污秽,伸手将脚边一位怒目圆睁,胸膛被贯穿的子侄,合上双目。
埋着脸看不清神情,轻声道:“收敛罢,先放在社稷台,祭祀完后再入葬。”
左右当即应声。
朱定耀蹲在地上,将鲜血点了一滴在眉头,肃然道:“替我上奏给皇帝,弹劾朱希忠,罪名能罗织多少就罗织多少,言语措辞要多激烈就多激烈。”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记得越奏。”
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人去准备了。
又顿了片刻,朱定耀声音越发冷冽:“府上余财不要省了,这些时日将苗兵喂饱些,以备不时之需。”
当初岷藩广通王区区一个手下,便能就能自称蒙王,征集到三万苗兵盘踞龙里,攻破铜鼓等卫所。
如今岷藩只要愿意,总能拿出些家底来。
至于做什么?
朱定耀缓缓站起身来,接过手巾,面无表情地将手上沾染的鲜血擦拭一番——若是身家性命都快不保了,哪个亲王能忍住不在夜里想想成祖故事?
他神情阴郁走出了黎山王府。
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紧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眼中带着犹疑与疯狂。
……
进王城的时候没有受到什么阻挡,更不要说离去了。
朱希忠一边跟儿子说着话,一边示意各处殿门、城门、城楼的锦衣卫归列。
锦衣卫如同潮水般从各处城门涌出,汇入朱希忠的身后。
飞鱼服、绣春刀,黑压压一片。
声势煊赫,作威作福。
朱希忠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有些好笑自家儿子这问题。
“成祖故事?真当如今湖广上下都是死人?”
既然敢逼迫这位岷王,那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不怕他弄出什么事端来。
再者说,当初成国公府上就是跟着成祖靖难封爵,最清楚成祖是何等人物——这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望见成祖的项背。
如今这位岷王要是想效仿一二,那才是正好省事……
朱时泰向来唯父亲之意是从,但此时却仍是有些不放心。
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大人,即便如此,这也毕竟是宗室,根深蒂固。”
“奉命行事只做本分就是,您这样做事不留余地,咱们未必扛得住啊。”
“何必这么卖力……”
宗室宗室,可不是一两家。
内部再怎么折腾,对外也是同仇敌忾。
若是做得过火了,引得某些宗室不满,又当如何。
当初岷简王朱膺鉟,只因私怨,就能一封奏疏将武冈知州的刘逊诬告下狱。
户科给事中庞泮、监察御史刘绅等六十余言官上奏陈情,结果全被下狱,一时造成六科署空的情况,称为“署空”大案。
宗室的权势,可见一斑。
哪怕这任皇帝愿意照拂成国公府,往后换了人呢?谁能禁得住亲戚们天天说坏话?
朱希忠突然笑了笑。
自家这儿子,眼见自己快不行了,终于开始思考起政事了。
他难得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反而神情认真地反问道:“你以为陛下为何亲自让我来?”
朱时泰理所当然:“瞧您这话说的,那不是因为彼时叔父还在南直隶未归嘛!”
“况且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世袭国公,当朝太师,火烧钦差这等大事,可不就得您这等人物出面!”
“陛下这是……”
说到最后,他突然也沉默了下去。
是啊,就得自家父亲这等人出面。
至于要什么事?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虽然他只是后知后觉。
朱希忠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所以不是我想不留余地,而是中枢想!是皇帝跟内阁想!”
“他们想要做的事,只有我能替他们办!他们想杀的人,只有我能杀!”
“火烧钦差的大案,不过是由头罢了。”
“咳……咳……”
说到激烈的时候,忍不住咳嗽两声,连忙捂住嘴,生怕让儿子受了晦气。
朱希忠继续说道:“内阁……咳……内阁想度田,眼巴巴等着我将湖广各州府冒头的大户官绅犁一遍,所以我这些时日向来宁错杀,也不放过。”
“皇帝想改制宗室,所以邬景和来了,他如今正等着我撕开口子,这才有了今日岷王府一行。”
“你还想不得罪人?记住,一意孤行,好过首鼠两端。前者还可以留后路,后者就是取死之道!”
朱时泰越听越是沉默。
他突然福至心灵,有所明悟,心中莫名感觉空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