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策将谢妩护在身畔,消瘦的肩膀此刻越发坚毅。
他父亲在任上遇害,才抬进棺材里不过几日,母亲在庄子里静养尚来不及赶回来,族中叔爷便以抚丧为由,夺了家中掌事。母亲年轻,大家族里和睦出身的千金小姐,哪里经得起他们这些脏心黑肺、烂了心肠的算计。
“母亲,咱们回家。”韩策沙哑的嗓音如最粗粝的岩叶,裹着隐忍的委屈。
亲者哀哀,泣涕涟如,孤儿寡母跪在婆姨间痛哭一场,外头韩家叔爷凑在一起低头合计着什么,灵堂里烧过的银钱纸泛着微弱的光,火星明灭,继而漆色。
韩策四下环视,寻了个借口,将跟前奴仆打发出去,身边没了外人,母子二人才说两句体己话。
“儿子已经给京都去信了,大舅舅得了消息,不日就会派人过来,接您回京都去。”
谢妩本就头疼难捱,又听到他这话,不免恼了几分,冷声斥他:“你父亲还躺在前头没合棺呢,我便是你母亲,你开口要撵我走,你是要忤逆不成!”
她自认为自己这个继母做的还算尚可,打她进了韩家的门,受他日日请安磕头,也是真心实意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对待。管他吃饭穿衣,管他四书五经六艺,虽是严苛了些,可桩桩件件皆是比着京都大家族里的公子哥儿来教养的。
为他好的道理,难不成还能教出个忘恩负义的出来?
“儿子不敢!”谢策急道。
他红着眼,咬牙就给谢妩跪下,“还请母亲恕罪则个。儿子此番行事,也是为着母亲打算。母亲出身尊贵,自是没见过底下贫苦难捱人家里头的不堪,蝇营狗苟,为着一吊钱害了命的都有,那是些急红了眼的东西。”
“母亲习的是世家中馈之道,可韩家那些人是泥腿子出身的无赖,多是没有脸的主,犯起浑来,礼义廉耻全然不顾,母亲心思单纯,至真至善,稍有不甚,一招落于下风,着了那些人的奸计,脏污狼藉之下,母亲的名声就不顾了么。”谢妩多是内宅手段行事,在有皮脸的人面前尚且得行,可那些个无赖不论这些。
韩策斟茶奉上,眼睫浓密,缓缓抬眸,眼神胆大而又仔细,忽的撞见谢妩探究的眸光,才抿唇角慢慢继续道:“儿子跟着先生念书识字受圣人教诲,眼睛里瞧得清楚,他们瞪红了眼盯着那点子田产铺面,搁母亲这儿,却不入眼。倒不如叫舅舅出面,光明正大的接您回京都去,京都繁华,又有舅舅们照拂,也省了日后磨牙扯头花的再牵连上别的。”
谢妩清贵,必是看不上韩家那点子东西,他亦有鸿鹄之志,念书入仕,日后也不再多于那些人打交道,与其争来斗去,不如撒手舍了,拍拍手图个干干净净。
“你是怕他们日后把秋风打到我这儿?”
谢妩点了点跟前的椅子,叫他起来说话。
“便是如此,还算好的。”
韩策欲言又止,忖了许久,才低头小声道,“儿子前儿个听见他们与二叔合计,要……要往衙门口请牌坊。”这些话确有其事不假,却是韩策扯旗蒙鼓,虚张声势吓唬谢妩的。
韩家二叔、三叔确实去衙门口请牌坊不假,可谢妩乃忠勇侯府的正经主子小姐,谁不知道谢长逸拿他这个妹妹当心尖儿肉似的宝贝。
谢长逸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陛下器重他,储君更与他相交甚好,云中府的官员只是出了京都又不是丢了脑子,哪个熊心豹子胆的敢给谢长逸的妹子抬一座贞节牌坊?
当初谢妩头婚嫁了忠国公府世子,一百二十台嫁妆,叫京都姑娘们羡慕的红了眼,后忠国公犯谋逆大罪,阖族抄斩,绥宁候府的三小姐都跟着掉了脑袋,几家子皇亲国戚也不敢吱声。
只谢长逸一个不怕死的敢站出来为他妹子求情,有储君从中相助,陛下才赐他们两家和离,保住了谢妩的性命。
谢长逸只谢妩这一个亲妹子,说是骄纵无度也不为过。
谢妩远嫁云中府,忠勇侯府这一二年间没少从中打点。另,三节四季,有侯府送来的头面新衣,夏时燥热,北上的驿馆里跑死了马,挂着水汽的荔枝,金灿灿的橙。
谢妩喜的、爱的,不等她张口,必有人不远千里眼巴巴给捧着送到跟前儿。
世家出身的小姐,富埒陶白,珠围翠绕,多为乖巧听话的笼中燕,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辈子再没第二个指望。
但是,谢妩与她们不同,只谢长逸还在,谢妩什么时候都有人护着。
更何况,世家大族多姻亲相系,二嫁的姑娘也不止谢妩一个,今儿个云中府敢有人给谢妩抬一座牌坊,那明儿个京都官老爷家二嫁的姑奶奶们岂不都得跟着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