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浑身疼,感觉仿佛跳了一夜舞。”他又叹了口气,用手托住脑袋。
布太太抽回了手。“我没听说昨天晚上还有舞会,”她说,话里夹着一丝妒意,“您玩得还愉快?您都跟谁跳了?”
“没有,没有,昨天没有舞会。我身上的疼都是跳舞以后的疼,跳舞的快乐却一点儿都没尝到。”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道,“您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布莱克先生?”
“钟,丧钟。”
布太太听了一会儿:“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亲爱的布莱克先生,我想您能留下来吃晚饭吧?那我们太荣幸了。不过恐怕没什么好菜,一点点,上不得台面。只有些汽锅牡蛎、鸽肉馅饼,还有回锅炖煎羊肉。您是老朋友了,肯定不嫌弃。再让托比去买些……”
“您肯定没听见?”
“没有。”
“我不能久留。”看他的神情,仿佛还想再说几句,嘴巴都张开了,然而钟声断了思绪,他于是无话。“祝您晚安!”他站起来,飞快地欠欠身,走出了铺子。
上了圣詹姆士大街,钟声仍未断绝。史蒂芬走在路上,却仿佛置身五里雾中。刚到皮卡迪利,一个戴围裙的杂工端着满满一筐鱼突然从小巷子里拐出来,为了躲他,史蒂芬撞上了一位身材胖大的先生。这位先生身穿蓝外套,头戴贝德福德帽,正站在阿伯马尔大街的拐角。
这位胖先生回身看见了史蒂芬。他立刻警觉起来:一张黑脸离自己的脸这么近,一双黑手离自己的口袋和财物不远。史蒂芬高档的衣着、高贵的气质,他却视若不见,一口断定自己是要遭到袭击、被人抢劫了。于是,他举起手里的伞,准备出击,保护自己。
此时,史蒂芬有生以来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人家肯定会叫巡警,而自己肯定会被揪上治安法庭,到时候,就算沃特爵士出钱、托人,自己也很难被救出去。一个黑人,不偷摸、不扯谎——英格兰的陪审员们能想象得出吗?他们能相信一个黑人竟会是个体面人吗?没多大希望。然而,走到这一步,史蒂芬发现自己的态度反倒十分淡然,仿佛在欣赏玻璃幕后的一场戏,隔水观看池塘底的一幕剧。
胖先生又气又怕,双目圆睁。他张大嘴巴,正欲开骂,谁知刹那间,他整个人开始变化。他的躯干变成了树干,周身向四处长出胳膊来,胳膊化作根根枝杈;他的脸成了树的主干,个头向上猛蹿二十尺。之前帽子、雨伞的位置,已是两团青藤。
“皮卡迪利还有橡树,”史蒂芬想了想,并不十分在意,“这倒少见。”
皮卡迪利这个地方也在变。一辆马车驶过,一看便知主人地位不凡:不仅有车夫驾车,还有两名男仆骑马殿后;车厢门上绘有家族纹章,拉车的是四匹个头相当的白马。史蒂芬看着看着,只见那四匹马越来越高、越来越瘦,长到几乎看不见了的时候,突然变成几棵弱不禁风的白桦树。车厢变成一丛冬青,车夫和男仆则分别化作一只猫头鹰和两只夜莺,霎时便飞走了。一位小姐和一位先生正在一起散步,周身突然冒出枝芽,二人合成一丛接骨木,跟着他们的狗也变成乌糟糟的一团蕨草。街边高高挂着的煤气灯似被收上了天,化作繁星点点,照耀着错综复杂的冬夜森林。皮卡迪利大街已缩成一条小道,穿入暗林之间,模糊难辨。
然而,如同梦里的奇遇,怪事总是有根有据,碰上就觉得合情合理。史蒂芬并不为眼前的景象所动。他仿佛早就知道,是有一座魔幻森林紧挨着皮卡迪利。
他走上了林间的小道。
树林黑暗、静寂。他从未见过头顶上这般明亮的星星,树木只不过是其间的团团暗影。
整日里裹住他心头的那灰扑扑、黏答答的苦痛与混沌,此刻已无影无踪。他专心琢磨起昨夜的怪梦。梦中,他遇见一位身穿绿衣、满头白毛的怪客,这位怪客把他带进一栋房子,他便跟一群极其古怪的人跳了整整一夜的舞。
在树林里,悲凉的钟声听上去比在伦敦的时候更加清晰。史蒂芬走在小道上,一路跟着钟鸣。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一幢极宏伟的石头房子前面,这栋房子上嵌着一千多扇窗户,有些窗口透出微弱的光芒。房子外围立着一座高墙。史蒂芬穿墙而入(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如何进来的,他根本没看见大门在哪里),眼前是一座宽阔、荒寂的庭院,四处散落着骷髅、断骨、锈迹斑斑的兵器,看样子得有几百年没动过地方。这栋房子高大、宏伟,却只靠一扇寒酸的小门作为入口。史蒂芬弯腰低头,方才钻了过去。一进门,便看见一大群人,个个华服美衣。
两位先生正站在门口。他们上穿高档的深色外套,下着洁白无瑕的长袜,手套、舞鞋一样不少。此时二人正在交谈,而史蒂芬一进门,其中一位便回身,冲他微笑起来。
“啊,史蒂芬·布莱克,”他说道,“大家一直在等你哪!”
话音一落,提琴和笛子的声音重又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