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阿什福德改不了变化无常、自相矛盾的秉性,开始后悔自己跟索先生断了关系。索先生说将来没人跟他探讨魔法,这预言常在他脑中浮现。他把和索先生的对话在脑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他几乎可以肯定索先生对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的看法都是错误的。听了索先生的一番话,他又对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产生了不少新的构想。现如今这些构想再没人可告诉,他遭了罪。
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听众,他就跑到哈里大街冲沃特·坡爵士吐苦水。
“从昨天夜里到现在,我想出五十样事情当初应该同他讲。现在我想我只能把它们写进论文或是评论文章——出版的话,最早也得等到4月——然后他就会指示拉塞尔斯或波蒂斯海德写一篇文章批驳我——得到6月或7月才能见报。为了听听他怎么说,我得等上五六个月!这么个辩论法儿也真够累的,尤其是想到若在昨天,我直接走去汉诺威广场问问他怎么想就得了。而且那些书我注定看也看不到、闻也闻不着了,那些书多重要啊!魔法师没有书还怎么当魔法师?谁来把这问题给我讲讲。这就好像一个政客不靠行贿、不靠提携就想往上爬一样。”
话说得这么不讲究,沃特爵士听了并没动气,反倒善意地包容了阿什福德的烦躁。在哈罗公学念 书的时候,他被押着学过魔法史(这科目他恨之入骨),于是他回忆又回忆,看还记不记得什么有用的东西。他发现能记住的没多少了——能有多少呢,他尴尬地想到,非常小的那种葡萄酒杯也就装半杯吧。
他思索片刻,终于贡献了以下意见:“据我所知,乌衣王一本书没读,也已经把英格兰魔法里可学的东西都学到了——英格兰那时候根本没有书——兴许你也可以这么试试?”
阿什福德冷冷地给了他一眼:“可据我所知,乌衣王是奥伯龙仙王的养子,先不说别的细枝末节,人家仙王给了他绝佳的魔法教育,还分了那么大一个国家由他统治。我想我倒是可以培养自己在人迹罕至的树丛、遍生苔藓的湿地上游荡的习惯,只等某位仙王把我收养了去,可我估计他们会嫌我个儿太高了。”
沃特爵士笑起来:“现在没有索先生每天霸着你了,你打算干点儿什么呢?要不要我跟外交部的罗布森说一声,给你派点儿任务?上礼拜他刚发过牢骚,说他不得不等索先生把海军部和财政部的事情都忙完才能顾得上他。”
“快跟他说。不过告诉他,他还得再等上两三个月。我们马上要回什罗普郡了。阿拉贝拉和我都很想回老家待一阵,现在我们也用不着问索先生许不许了,再没什么阻碍了。”
“哦,”沃特爵士道,“你们这就走吗?”
“两天后。”
“这么快?”
“你别跟吓坏了似的!真是的,坡,我真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有我在!”
“我不喜欢。我是关心坡夫人。你们走了,她该不高兴了。她会思念她的朋友的。”
“哦!哦,是啊!”阿什福德略感尴尬,“当然啦。”
当天上午晚些时候,阿拉贝拉登门向坡夫人道别。五年来,坡夫人的美貌不见一丝变化,她忧人的状态也未有一丝改观。她和过去一样沉默寡言,苦乐酸甜她尝着没有不同,受了善待冷遇她也不为所动。她每天只往哈里大街宅内威尼斯客厅的窗边一坐,完全看不出有打算干点儿什么的意愿。阿拉贝拉是唯一还来看看她的人。
“您要是不走就好了。”听了阿拉贝拉要走的消息,坡夫人道,“什罗普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呃,让我判断的话,我恐怕要偏心眼儿了。我觉得大部分人都会说那里很漂亮,青山绿林,玲珑的乡间小路。当然啦,那里极致的美咱们一定得等到春天才能体会到。不过即便是在冬天,景致也令人叹为观止。什罗普郡极富浪漫色彩,有着光荣的历史。山顶上立着废弃的古堡和石围栏,不知什么人建的。因为紧邻威尔士,这地方一直被争来争去——几乎座座山谷都有古战场的遗迹。”
“战场!”坡夫人道,“那地方我太熟悉了。往窗外一瞥,目光所及之处除碎骨、锈甲之外无他!那景致可太凄寒了。希望您看了不会觉得压抑。”
“碎骨、锈甲?”阿拉贝拉重复道,“不,哪儿的话,夫人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打仗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让我压抑的东西肯定是没有的。”
“可是,您要知道,”坡夫人自顾自讲下去,没理会她说什么,“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无论在哪里,仗总是要打的。我还记得小时候在课堂里学过,伦敦曾为一场尤为惨烈的战争做了战场,百姓惨死,城市被烧光。我们日日夜夜都被暴力与苦难的阴影包围着,有没有实物遗迹残留,在我看来是无关紧要的。”
屋里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就好像一对冰冷、灰黑的翅膀呼扇着飞过她们头顶,就好像有人在几面镜子背后穿行,给屋里蒙上了阴影。光线产生的这种奇异效果,阿拉贝拉在和坡夫人同坐时经常遇到。她不知还能因为什么,只好怪屋里镜子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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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夫人浑身发抖,把披肩往身上紧紧裹了一裹。阿拉贝拉凑过身去,握住了她的手:“好啦!把注意力集中在快活点儿的事情上。”
坡夫人面无表情,呆呆地望着她。怎么才能快活,对她来说就跟怎么才能飞一样陌生。
于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净想恐怖的事情,阿拉贝拉开了讲。她说起刚开张的铺子、新时兴的打扮,说起在弗莱迪大街一家店铺的橱窗里看见的一块非常漂亮的象牙白丝质滚边儿料子,又说起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见一种松石绿的绣缀珠片,配那象牙白滚边儿一准儿好看。提到珠片,她说起自己的裁缝对这玩意儿怎么看,接着提到那裁缝家里养了一棵罕见的植物,种在盆里,摆在窗外一座小铁艺阳台上,结果一年时间就蹿得老高,把楼上烛台匠家里的窗户挡了个严严实实。说完这个,话题就扩展到其他高大得吓人的植物——杰克和他的仙豆茎,从豆茎说到豆茎顶上的巨人,接着又说到整个巨人族和巨人捕手,罢了又谈到拿破仑·波拿巴和威灵顿公爵,谈到威灵顿公爵方方面面都好,只有一样——公爵夫人过得很不快乐。
“好在您和我对这感觉根本没概念,”她把话收了尾,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见自己丈夫去关注别的女人,心里时时不得安宁的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