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0年岁末,一支奇异的军队出现在英格兰北部。人们最初听说他们是在纽卡斯尔西北二三十里处一个叫作盘罗的地方附近。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以为他们是过境入侵的苏格兰人或丹麦人,甚至有可能是法国人。
12月初,这支军队已经攻下了纽卡斯尔和达勒姆,此后一路西行,抵达阿伦戴尔——诺森布里亚山坡高处一座小小的石碉楼,在镇外的荒野边安营扎寨过了一宿。阿伦戴尔镇上居民都是养羊的,没有当兵的。镇子四周没有防御用的围墙,离他们最近的士兵也在三十五里开外,正为保卫卡莱尔城堡做着准备。于是,镇上百姓觉得他们应当立即与这支奇异的军队交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些年轻漂亮的姑娘出发了——她们是一群勇敢的友第德1,决心尽己所能拯救自己和当地百姓。谁知一走到那支军队的营地,姑娘们全都害怕起来,止步不前了。
他们的营地是一片荒凉、宁谧的所在。天下着鹅毛大雪,这些奇异的士兵裹着黑斗篷,躺在雪地里。年轻姑娘们一开始以为他们都死了——大群的渡鸦和其他黑鸟落满了营地,有的甚至落在雪地里躺着的士兵身上,眼前景象加深了她们这个印象——然而这些士兵并没死;他们偶尔动一动,起身照看马匹,或是将啄上脸颊的鸟儿赶开。
见远方来了年轻姑娘,一位士兵站起身来。姑娘中的一个壮起胆子走向他,吻上他的嘴唇。
这位士兵的皮肤非常苍白(亮如皎皎月华),完美无瑕。他的头发又长又直,如一瀑棕黑水帘。他面部的骨架精致非凡,硬朗得不一般,神情格外庄严。他一双长长的蓝眼睛,眼梢微吊;一对细眉黑如笔道,奇的是眉梢也如笔锋向上一挑。那位姑娘见了他这模样毫不担心,她深知丹麦人、苏格兰人和法国人个个天生都是奇异的好相貌。
他十分喜爱这个吻,并允许她再吻一次。随后他回吻作为报答。另一位士兵从地上站起身来,张开嘴,唱起一首如泣如诉的哀歌。第一位士兵——姑娘亲吻的那位——哄她跟他跳舞,用他那修长的白手指头把她推来推去,直到她能配合着他跳。
跳了一阵,姑娘跳得浑身发热,停下来把斗篷脱掉。她的伙伴们发现一滴滴鲜血如同一颗颗汗珠结在她胳膊、面庞和双腿上,随后滴落到雪地里。她们见这情况吓坏了,四散奔逃。
这支奇异的军队始终没有攻进阿伦戴尔。他们当夜便往卡莱尔赶去了。第二天,镇上的人小心翼翼地走进这支军队驻扎的田野。在那里,他们发现了姑娘的尸体,浑身透白,流干了血;而她周身的积雪已经染成了鲜红。
通过这些迹象,他们才认出了Daoine Sidhe——也就是“仙军”。
战争连连打响,英格兰节节败退。圣诞前后,仙军抵达约克。此前他们已攻下纽卡斯尔、达勒姆、卡莱尔和兰卡斯特。除了将阿伦戴尔那位姑娘放了血之外,这些仙子几乎没有表现出他们这一族众所周知的无情。他们攻下的所有城镇和要塞,只有兰卡斯特被烧了个干净。在约克城北的瑟斯克,一头猪冲到一名仙子所骑的战马脚下,惊得马儿后仰,摔断了背。此举触怒了这位仙子,他和同伴一路追杀,抓到这头猪以后,把猪眼睛给挖了出来。不过总体来说,仙军每新到一地,当地无论是野生动物还是家养畜生都会欢欣鼓舞,就仿佛把仙子当成了同盟,一起反抗共同的大敌:人类。
圣诞当日,亨利国王召集了他手下的贵族、主教、僧院长和全国各路有力人士齐聚西敏寺,共同商讨此事。那个时候,仙灵在英格兰并非不为人知。许多地方很早以前就有仙族落户居住,这些聚居地有些靠法术隐匿起来,有些只有靠人类邻居自觉躲避。亨利国王的参谋一致认为仙族生性邪恶,他们淫荡、虚伪,擅于偷盗;他们诱骗青年男女、蛊惑路人、偷孩子、偷牛、偷粮食;他们懒惰得惊人:几千年前就掌握了石工、木工和雕刻工艺,却不肯费力建房子,大部分仍心甘情愿去住那些他们自封为城堡而其实是墣落的东西——一种极其古老的坟丘。他们整日饮酒、跳舞,任凭大麦和豆子烂在田里,任凭畜生冻得发抖,死在寒冷的山坡上。亨利国王的参谋一致认为,要不是因为法术超群、寿命无限,他们这一族没吃没喝肯定早已死绝。然而,就是这样一族散漫成性、毫无远见的生灵,居然侵略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基督教王国,而且战无不胜——马蹄所及之处,每逢要塞必收入囊中。这一切充分说明侵略者目标极为明确、意志极为坚定,可从来没听说哪位仙子有这个本领。
谁也不知该做何解释。
次年1月,仙军离开约克一路南下,行至特伦特河停下。于是,就在特伦特河畔的纽瓦克,亨利国王的军队与仙军在战场上相遇了。
开战前,一股仙风吹遍亨利国王的队列,一阵美妙的风笛声传至耳畔,大批战马因而挣脱了缰绳,飞奔向仙子那一方——不少倒霉的骑兵也被带了过去。随后,每个人都听见自己所爱的人在说话——母亲、父亲、儿女、情人——纷纷呼唤他们回家。空中落下一群渡鸦,啄上英格兰人的脸,黑翼翻飞,迷了他们的眼。英格兰兵士要抵挡的不仅仅是仙军的战术与凶残,还有他们自己内心对这般灵异法术的恐惧。无怪乎这场仗立见分晓,亨利国王一败涂地。当大地重归宁静,当亨利国王翻身已无可能,方圆几里地鸟儿齐鸣,声如欢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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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国王和他的参谋只等对方的首领或是君主上前。仙军队伍向两侧分开,有个身影走了出来。
这人看上去还不满十五岁。和其他的仙军兵士一样,他也穿着黑色粗羊毛制成的破衣烂衫。和他们一样,他那一头黑发也又长又直。和他们一样,他既不说英语也不说法语——当时在英格兰通用的两种语言——却只讲仙境里一种方言。2他面孔苍白、英俊,神情凝重,然而在场谁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是个人,并不是仙灵。
拿诺曼人和英格兰人中贵族和骑士的标准来看,当天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他几乎尚未开化。他从没见过勺子、椅子,也没见过铁壶、银币和蜡烛。那个时期没有一个仙族部落或王国拿得出这样的好东西。当亨利国王与这名男孩子相会、准备分割英格兰的时候,亨利坐在木椅子上,举着银杯喝葡萄酒;而那男孩子则坐在地上,拿石杯喝羊奶。编年史学家奥德里克·维塔利斯在三十年后的一部作品里描写道:重要议程一项项进行,一个仙军战士突然探过身来,热心地帮那男孩子从脏头发里往外捏虱子,亨利国王朝廷众臣见了大惊失色。
仙军里有一位年轻的诺曼骑士名唤邓代尔的托马斯。3他虽在仙境受俘多年,自己的母语(法语)倒还够用,于是替亨利国王和那名男孩做了翻译。
亨利国王问那男孩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答说他没有名字。4
亨利国王问他为何要对英格兰宣战。
那男孩说他是一个诺曼贵族家庭唯一还活着的人。亨利国王的父亲威廉一世曾将英格兰北部大片土地赐予他们家族。这部分土地后来被恶敌于贝尔·德·柯唐坦霸占,家里人也都被他逼死了。男孩说很多年前他父亲就曾求威廉二世(亨利国王的哥哥,也是前朝国王)还他个公道,却始终没能得到。不久后他父亲便遇害了。男孩说他自己还是个婴儿时就被于贝尔手下人扔在了森林里,是仙军战士发现了他,并把他带回仙境同他们一起生活。如今,他又回来了。
他的想法完全是年轻人才会有的:他相信自己的主张绝对正确,而别人的主张就一定错误。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特威德河与特伦特河之间那一段英格兰的土地是诺曼国王们理应做出的赔偿,谁让他们当年没有为他家报灭门之仇。而亨利国王因此——仅因此——才被容许保留住他王国南面的一半。
男孩说他在仙境已然是位国王了。他提到他宗主的名号。谁也没听懂。5
从那天起,他在这片土地上连续统治了三百余年。
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创制了我们沿用至今的魔法体系——或者不如说,假如我们懂得如何使用的话,我们是会沿用的;他懂的东西,我们大部分都已经遗忘。他完美地融合了仙灵的法力与人类的调控力——将它们的威力与自己那令人胆寒的意志力嫁接。谁也不知如何解释为什么一名被盗走的人类孩童摇身一变就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师了。无论在他之前之后,都曾有我们人类的孩子在仙境临界处被押作俘虏,可没有一个孩子能像他一样转危为安、逢凶化吉。和他的成就相比,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微不足道、无关紧要。
汉诺威广场的索恩先生认为,什么东西只要是属于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的,就必须从当代魔法中清除掉;就如同我们会将旧外套里的蠹虫、灰尘统统掸掉。可他想没想过手里还会剩下些什么呢?除掉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你我手中将什么都不剩,只有一捧空气了。
——选自《英格兰魔法的历史与实践》第一卷,埃文·阿什福德着
1110年岁末,一支奇异的军队出现在英格兰北部。人们最初听说他们是在纽卡斯尔西北二三十里处一个叫作盘罗的地方附近。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以为他们是过境入侵的苏格兰人或丹麦人,甚至有可能是法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