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天子脚下京城重地,近来风声紧俏,把守京城门户的军卒,巡查时节,比起以往仍要苛刻几分,上上下下打量少年许久,又是略微探查过一番包裹,当中并无他物,而后又是望向少年腰间剑,神色略微有异,盘问半晌少年究竟是有何来头,这腰间佩剑分明是上上品,怎的偏偏落在个未满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身上。云仲倒也不急不躁,缓言说自个儿乃是泊鱼帮中人,平日时常出外走镖押货,有枚护身兵器,如何说来都是理所应当,而那瞧来面生的军卒还要问些什么,却是被一旁年岁稍长的军卒拽住,几不可见摇摇头,示意莫要多问,这才勉强放行。
泊鱼帮势大,京城当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这泊鱼帮身后,究竟是何跟脚,许多人也曾私下揣度过,但到头来皆是略微心惊,再不愿同旁人提及,但多少心中都是有数,更何况是消息相当灵通的军中,明知少年乃是多半年前升为泊鱼帮偏舵主的老卒,自然是晓得其中轻重,这才令那位不知深浅的军卒收声,老实放行。
“你小子昨日里开荤,将脑袋也睡拧了不是?那人分明是泊鱼帮中的江湖人,莫说并非是什么偏舵主,只是一位寻常帮众,也理应放行才是,皇城根底下的帮派能存留到如今,指不定背后靠山是何等来历,没准便是咱朝中的一品二品大员,怎好招惹,况且正好是天子眼皮底下过活,哪怕是泊鱼帮中粗野人,也必定比我等知晓该如何行事,你啊你,不长眼。”
可那年轻军卒却很是有些不服气,哼哼两声,望向那位白衣驾马悠然出城的少年人背影,颇为愠怒道,“皇城乃是何等重地,倘若泊鱼帮之人,人人皆可挎刀背剑,那这规矩法度,岂不是变为戏言,每遇泊鱼帮帮众都要退避三舍,无人胆敢上前管上一管。”
“规矩是规矩,与法度不同,规矩是死规矩,人却是活人,”老卒撇撇嘴,显然是已然对于这等才入京城值守的新卒,早已是见怪不怪,“不听劝倒也可,但过后要吃多少亏,全在你自个儿念想,倒是不至于危及性命,遇上那等心眼相当狭隘之人,至多也不过给你下些绊子,回心转意,向来不晚。”
云仲却是不晓得身后两人议论,只是松开缰绳,令那屈居厩房当中的夯货,随心去向,当然也是生怕这夯货生疏脚力,撒欢跑起伤了踝掌,平添许多麻烦。那头杂毛马匹倒也是心情尚好,沿官道直往东去,沿路已是有急不可耐伸头探颈的野草小花,恰好平白便宜了这憋闷多时的马儿,卷动舌尖,竟是险些将官道路边新发野草吃得绝户,足足小半时辰都未曾停嘴。
日上三竿的时辰,少年胸前衣襟当中,钻出只狸猫,两眼懵懂往四下观瞧,发觉周身颠簸,显然是不晓得究竟置身何处,四爪便不由得探出,牢牢挂到少年贴身短衣上头,神情略微有些惧意。
云仲瞧着好笑,揉揉那狸猫脑袋,拍打狸猫后背,“莫怕,不过是从一地走到另一地而已,性命无忧,吃喝不愁。”
马上人与狸猫,摇摇晃晃,颠簸而去。
少年的确有想去的地界,听闻皇城之外几百里,临东地界有片浩大湖泊,随湖末而下,竟是接连跨越三地国境,能直抵东海,听人说不止是可通东海,更是能直走东南大越国前面那片南海,只是可惜中途峡谷高低错落,从来无舟可渡。从入京城以来,少年便时常惦记着外出游赏的时节,能去亲眼瞧瞧那片可通两海,直抵三江的浩大湖泊。听人说来,湖岸边上险峰重叠,渔家甚繁,传闻尚有片足足绵延百里的桃花林木,花开时节,远隔十里尚能入鼻,芬芳馥郁,酒水更是顶好,向来便有小南漓别称,意为四时如春,少有冷寂,花草树木奇峰险峻,如是仙家居所。
云仲见过许多高崛诡奇山峦,或是黛青如画,兴许是苍凉枯黄,更曾见过水浪排开大泉湖的奇景,似是那般策马狂奔,鬓发翻卷的江湖豪迈女子,但唯独少见那等如若小家碧玉的清幽静谧地界。虽说前者入眼,亦是心头震悚豪气隐生,但后者才最合少年心意,见之眼笑眉舒,最是忘忧。
如今难得将心思拿定,好生前去观瞧一番,就算接连多日兴致缺缺,少年也觉得心头重担,略微轻快些许。
几百里路途,并不算近,饶是这头夯货脚力相当上乘,少年亦不愿日日狂奔,反倒缺失许多意趣,估算下来,起码也要一旬半月时日,恰好沿路瞧过些周遭胜景,亦是相当舒坦。若是往常时节,每逢外出的时节,云仲都要由各处寻来山势水路图,好生研究几日,走访许多人,才敢确保万无一失。但此番却是不同,只是背起包裹行装,便是登程上路,唯有卷相当粗略的通路图,被少年悬到马鞍上头,时不时观瞧两眼,确保不曾走错方向,便任由那夯货随心走动。
几日之前少年写过一封长信,原本打算凭碧空游送信上山,却是无奈发觉浑身上下也无半点内气,只得唤来久留与京城当中那头青雀前去山间送信,一来二去竟是使得心境愈乱,苦等几日过后,才是接着来信,并非是温瑜所书,而是已然在山间闲出个鸟的老樵夫回书,单看笔迹便是相当不耐烦,说人家姑娘也要修行,况且正是心境难平,隐祸丛生的时节,想要出外转转,总也不能成天将人家温姑娘绑到身上,想去便去,甭耽搁修行就是。
另外那封堪称字迹相当杂乱的书信当中还说,颜贾清于山下学堂请过足足一月病假,说是自个儿身子堪忧,要前去别处求医问药,至于学堂,却是暂且托付给一位村落当中的年轻人,学问不见得大,可胜在口碑极好,想来也能镇住春日时节玩心大起的一众学子,自个儿则是连抢带求,讨走了二百两银子,下山而去,算算时日已快身至京城。
而云仲并未曾等候颜贾清,而是自行外出,原本少年便是打算独行,当然若是温瑜腾出空来,少年还是有些私心,有心仪姑娘陪同,出外游赏,想来心境也能好上许多,未必就需自行苦思冥想,却已能压过这阵以来的种种杂念。
出京城三日,酒水已尽,云仲望着手头足大过市面水囊三五倍的水囊,撇了撇嘴,意兴阑珊。
而始终趴在少年肩头或是前襟的那尾狸猫,亦是心境有些低落,出湖潮阁时,少年原本随身携来一整袋晾干鱼儿,却是夜里不留神的时节,被那狸猫钻入口袋当中,吃了个肚圆。且兴许是四爪多时不曾磨过,锋锐难当,将那口袋划来一角,当中足足近百干鱼,近乎皆是遗落,待到少年察觉时节,已是不剩几枚,干粮难咽,久无荤腥,狸猫也是无精打采,时常要立身马背上头,狠狠挠两回那头杂毛马匹,当即便是惹得猫啸马啼,乱象横生。
不得已之下,少年还是将路途略微调过,偏北而行,去到一处村落当中,暂且添补些酒水吃食,况且临近江河小流甚繁,大抵也可购得些干鲜鱼儿,用以将狸猫干瘪肚皮填补得当。
一整年下来,每每帮中发月俸的时节,少年向来不去观瞧锦缎钱囊当中的银钱多少,早晓得泊鱼帮富庶宽裕,云仲反倒是更为小心谨慎,生怕自个儿瞧见那钱囊当中的丰厚银钱,当即压不住性子,外出当个散财童子,故而向来不曾估算自个儿究竟已是攒足多少银钱,直到出门前掀开屯钱木箱时,云仲将银钱抖出钱囊,才发觉自个儿似乎已然是城中那等还算富贵的人家,仅是多半年时节,偏舵主月俸攒将下来,竟足足有数百两银钱,虽尚且不可学那些位公子,为讨青楼女子欢心一夜掷出千两,可已然是相当一笔银钱。
纵使知晓泊鱼帮上下皆富足,云仲依旧叫眼前银两刺得两眼生疼,好容易压下心头颤颤,掐算一阵,才发觉当初镇中那位安婶因修葺佛堂亡故的夫君,也不过是赔给百两银钱,自个儿查过几回账目,走访过两家铺面,到头来竟是攒齐足足数条人命钱,当即看向那箱银钱的时节,神情黯淡许多,只是从中拿出近百来两,便再不去惦念此事。
可即便是近百两银钱,于寻常村落当中,也足够许多年吃穿。
将纷杂念头收回,少年轻声叹过口气,翻身下马,转而牵着那头已然安分许多的杂毛马儿,肩头立着尾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狸猫,往层林深处村落当中走去。
日暮将晚,马儿不瘦,肥蹄大肚,狸猫面皮宽胖,唯独少年身上白衣奇宽,瞧来怎么都有些不合身。
到底是天子脚下京城重地,近来风声紧俏,把守京城门户的军卒,巡查时节,比起以往仍要苛刻几分,上上下下打量少年许久,又是略微探查过一番包裹,当中并无他物,而后又是望向少年腰间剑,神色略微有异,盘问半晌少年究竟是有何来头,这腰间佩剑分明是上上品,怎的偏偏落在个未满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身上。云仲倒也不急不躁,缓言说自个儿乃是泊鱼帮中人,平日时常出外走镖押货,有枚护身兵器,如何说来都是理所应当,而那瞧来面生的军卒还要问些什么,却是被一旁年岁稍长的军卒拽住,几不可见摇摇头,示意莫要多问,这才勉强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