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他们常常在教室里哭泣。但陈桉觉得,失去父亲的生活好像和寻常没什么俩样。他照旧上学、吃饭、睡觉。

只有在安静下来,听到妹妹问爸爸去哪儿,母亲半夜隐忍的啜泣时。才猛然反应过来,爸爸真的不在了。

这时眼睛经常一热,无端端的,泪水就落了下来。

……

陈桉杏子树下定了很久,同时邢苛也在原地考虑。

邢苛斟酌再三,见天色已晚,准备打道回府,等回到镇上再做打算。就在他拐过山弯之时,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叫住了他。

“你是记者吗?”

邢苛背脊一僵,顾左右盼,像是怕人听见。

连连摆手:“不是的,我不是记者,我是来走亲戚的。”

陈桉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转瞬即逝,但被邢苛捕捉到了。

他迫不及待地询问,隐约觉得事件有转机:“你是想找记者吗?你找记者干什么?”

陈桉遗传了陈国栋的安静沉闷,但聪敏过人。在几番试探确认邢苛是记者后,才一五一十得告知自己知晓的所有情况。

虽然不懂需要办什么证,购买什么安全设备,究竟要多少钱。但他希望矿场不要再出事,陈家岭的小孩不要再失去亲人。

当问到具体的遇难者信息时,记忆力超群的陈桉挨着报名字:“小河沟旁的余二,竹林前家的刘秀洪,黑水弯的赵铁、赵锡两兄弟……还有——”说到最后,陈桉顿了顿,神情忽然压抑低落:“还有陈国栋。”

他指过去:“他家住那儿,找不到尸体,埋在矿里了。”

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严峻,邢苛胸口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摸了摸他脑袋,缓缓呼出口气:“你是一个好孩子。”

很快,陈家岭矿难事件曝光,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有关部门开始介入……

矿场先是停业整顿,村长落马,一干亲戚因犯非法采矿罪逮捕调查,镇长乃至县长都受到了处分。接着,矿场因不符合国家采矿标准,彻底关闭。

没了饭碗的村民破口大骂,无奈背上行囊远上广州福建等地打工。

陈桉默默地听着他们辱骂记者,指责政、府,心想幸好当时有所防备将邢苛拉到了树林说话,并隐瞒了自己的信息,谁也不知道证据的开口是他提供的。

那个时候的陈桉很高兴,觉得自己不仅做了一件非常正义的事,同时规避了受到指责的风险。为爸爸的死亡要来了结果,他是陈家岭最聪明的人。

但现实很快展现出它狡猾的一面。

案件结束后,当地卫视台响应上级,开了一个记者专访。当主持人问到是如何在极度艰险的环境下深入虎穴获得证据时。邢苛深感幸运:“有个小男孩提供了所有死者的信息,才上三年级,不到十岁,个头小小的,看着木讷,结果谁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记得一清二楚。”

陈桉因为过目不忘的本领在陈家岭很出名,大家都笑陈国栋祖坟冒青烟,出了个天才。

而如今,也因为记得一清二楚几个字变成了众矢之的。谩骂,白眼接踵而至。那之后,吴庆梅时常被同村妇女的排挤,陈京京遭到同伴欺负。

陈桉更是受尽辱骂。

走在路上常有人跳出来指着鼻子骂他“没良心”“白眼狼”“亏大家还帮你老子办丧事,狼心狗肺的东西……”等等诸如此类的字眼。

陈桉沉默地听着。想起在图书角看到的名人语录,巴尔扎克说做了好事受到指责而仍坚持下去才是奋斗者的本色。他也始终觉得自己没错。

会吃人煤矿为什么不关?是失去亲人的教训还不够吗?

可没多久,现实又给了他沉重的一棒。

寒冬腊月,四岁的陈京京被村支书的小孙子推进水坑,白天只是流鼻涕,没想到半夜发高烧。烧得嘴唇乌紫发颤,吴庆梅赶紧抱着京京牵着儿子的手,焦急地去敲村长的门。

上一任村长入狱了,这一任是他的儿子。他看了眼母子三人,最后停在陈桉的脸上,无情地道:“摩托车坏了。”

吴庆梅哭求无门,噗通一声跪在村长脚前。那个瞬间,陈桉所有的硬骨也跟着碎在了地上。他二话不说背上陈京京往镇里跑。

天寒地冻,寸步难行,好在陈京京挺过了那个夜晚,高烧褪去后。陈桉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妈妈和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妹妹,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嚓得断了。

一滴滚烫的眼泪在冰冷的夜晚落下。

他低着头,任由泪水淌过脸颊,一滴一滴地砸在地,将地板染成深色。

“妈,我错了,我不该说的,我知道错了……”

吴庆梅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的双眼却一片空洞,大吼道:“错什么!”

陈桉被吼得一愣,眼泪挂在睫毛上,怔怔地看着妈妈山一样的肩膀逐渐坍塌。

听着她悲戚地喃喃:“是太穷了,太穷了……”

从那之后,陈桉变得愈发沉默,同时也有了一个清晰的目标——

赚钱。

他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

陈京京那时还小,这些事都是吴庆梅偶尔兴起讲给她听。说哥哥摔了好多次,背不动跪在地上爬也要往前爬,第二天凌晨才到诊所,她也是命大。

从有记忆起,村长侵吞了他们的宅基地,导致一家人无处可去,被迫住在漏风漏雨的土坯房里好几年。

陈桉因为爬上屋檐捡瓦修房摔了下来,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因此没能参加小升初,失去了读县一中的机会。

胳膊肘上像蜈蚣一样的疤痕也是在那时留下的。

她讨厌陈家岭,讨厌那里的所有人,包括一草一木。

“不给!”陈京京跳起来,怒目切齿:“就是不许给!”

因为生过一场大病,加上人老了,吴庆梅对很多事看淡。她去拉陈京京的衣摆,笑着说:“又没让你出钱。”

陈京京尖叫一声,甩开吴庆梅的手。吴庆梅因此没坐稳差点摔下去,好在陈桉眼疾手快扶住了。

“陈京京。”

哥哥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陈京京知道自己错了,吴庆梅前些年做了手术,一直有脑梗,一但摔跤后果不堪设想。

可她就是难受,难受得快要爆炸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原地嚎啕大哭起来。

“京京……”陈桉走了过来,陈京京感受到沉稳有力的手掌压在了肩上,哥哥温柔的声音同时在头顶上响起。

像是顶住雾霭阴霾的天,抚平过去的一切苦难。

“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