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名儒家老夫子,在水边正衣冠,清洗面容和长发,做完一切,开始朝着那座夷陵仙山走去。
一路上,风雪更盛,看不见去路。
山腰处,夜色渐深,众人便已经走不动了,在一处凉亭内歇息。
那些风雪间的呼啸声,好似是仙人的怒吼,彻底隔绝了他们的去路,夷陵山巅,相传乃神灵离群索居之地,哪怕是修士,都从未有人登顶。
众人沉默不语,有人拿起火折子,温了一壶黄酒。
“什么节气了?”
有人望向天空,好奇询问道。
“刚好清明。”有人平静回道。
袁平默默抬起头,来到这座相当于一洲圣地的地盘上,他们这些凡夫俗子,从头到尾都没有遇见此洲的半个修道之人,更准确的说,是连一个人都没有。
但或许更因为如此,他站起身,从半山腰向下看去,好似就能看见整座人间。
夜幕之中,一盏盏若隐若现的灯火,在人间大地燃起,万家灯火,构造了一幅副众生景象。
浩然种子,已经陆陆续续在这片大陆生根发芽,至于能不能在这块贫瘠的土地生存下去,袁平很有自信,那是他穷尽了毕生心血的东西。
他在担心的,是不知道再过多少年,夷陵洲那些贫苦百姓,才能彻底接纳这些种子。
又不知道,浩然种子在这片土地上,能够拯救多少即将饿死的百姓,让这里的百姓相信,哪怕不靠所谓的神灵,也能自给自足,人定胜天。
此时此刻,袁平收回目光,眼神淡然,说道:“我其实所做的一切都已经结束,本来该回去的,结果那魏婴跑来问我,还要做什么?是不是要来到这座山巅,显摆显摆自己的儒家传承身份?我没有回答他,但是那一刻,我却知道了我还要做些什么。”
袁平望向众人,“一路走来,我难过得是这位南夷陵洲当之无愧的修道顶点之人,在那一刻竟然想的是这样滑稽可笑的事情,怕触犯了那高高在上的天神,却对他脚下的人间没有任何感慨怜悯。”
老人突然笑着道:“吾辈读书人,最大的毛病就一个,就是好为人师,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
众人哄然大笑。
老人望向他们,眼神中闪过悲伤和愧疚, “数年光阴,多谢诸位同行。”
闻言,众人皆是沉默不言,只是弯腰作揖,郑重而肃穆,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这一日,夷陵山巅来了一位老人,他平常颇为不修边幅,但今日却打扮的格外一丝不苟,无论是衣衫还是那白发,都工工整整,没有任何杂乱。
他就这般站在那号称神灵之地的最高处,端起手中一壶人间最为寻常和粗劣的黄酒,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敢问上苍,无德无灵,何以为神?”
“敢问上苍,若有人将亿万生灵视为信仰血肉,将一洲水运之地固化为贫瘠废土,此举能否被敬为神灵?”
“敢问上苍!我一路走来看来,神灵管辖之地,数以忆计的生灵,皆将其视为先父,祭祀供养,香火连绵漫天。可放眼望去,三江十八道古城,却皆是饥寒待毙之人,此方所受你庇护赏赐之修士,从上到下,与你一般,从未将门下生灵当成子民,只视为案板鱼肉,凭借喜乐任意大旱大涝,此举能否被敬为神灵?”
“敢问上苍,当今这位南夷陵洲所谓的神灵,以一己之私,祸害一洲之水土,以百姓口粮为代价,无数岁月迫使百姓供奉信仰,却从不理会众生疾苦,高高在上,此举....与畜生何异?”
“再问上苍,圣人不死,老而为贼!有仙不出,是为大盗!你以盗贼之举,窃取一洲天下气运,是何行为?”
最终,老者鼓足了最后一口气,高声喊道:“再问上苍,若是如此无功无德之生灵存在于世,犯下以上种种极罪,是否该天诛地灭,以证天地清明!”
随着第一句话响起,天地便有惊雷不断炸起,随着后来的话语出现,风雪更是咆哮而来,越来越盛,如天雷般的轰鸣,像是要彻底掩盖这整座天地和这道消瘦的身影。
老者此生,头一次这般意气风发,也是无数万年,头一次有人敢站在此地,当着一洲天地的面,指着上苍的鼻子怒骂。
魏婴站在远处云海,屏气凝神,本意想着那些不知进退性子固执的读书人究竟会做出什么样出格的举动,此刻却满脸见鬼,听着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语,道心剧颤。
九天之上,好似有神灵斥责,“有辱神灵,大逆不道,恶果加身.....”
先前每说出一句话,老者身上皆有七窍流血,只是他的身姿还是那般挺直,没有丝毫畏惧,闭目喃喃:“列星随旋,日月递炤....”
他眼睛看不见了,嘴巴也说不出话来了,喉咙仿佛被堵住,鲜血源源不断的涌出,仿佛不要钱一般。
但他的神情还是那般的平静。
顷刻间,身后有人笑着补充道:“四时代御,阴阳大化.....”
又有人笑道:“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方各得其养以。”
异口同声,只听得源源不绝的嗓音传来:“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方各得其养以成!”
”万物各得以生,万物其养以成....“浩然气弥漫天地。
轰!
一道仿佛能炸裂天际的雷声,淹没了所有的一切。
接下来的数日,寂静的夷陵山,久违的迎来了一场罕见的风暴,方圆万里,皆是被暴雨席卷。
黑娃躲在自己的船坞之中,脸色惨白,剧烈的翻滚和外面的雷声让他的心头有了一种罕见的恐慌感,完全喘不过气来,像是仙人在怒吼。
他随波逐流,罕见的有了恶心感,狂吐不止,只感觉仿佛要彻底晕死过去。
这一天地异象持续了足足数十日,才缓缓有安宁的迹象。
这一日,船被吹到大江之上,随波逐流,久违的阳光从云层上方透露了出来,黑娃来到甲板之上,脸色惨白的如同水鬼一般。
他看着那座仍然被黑云笼罩的夷陵山巅,不知道那些读书人是否还活着,等了那么久,却始终没有他们的踪影。
又等了几日。
他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怀中淡淡的温暖传来,他捂住胸口,发现那是老人临走留给他的一封信。
他眼神微亮,双手颤颤巍巍的拿出来,眼神恍惚,却打开了信封,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
开头第一句。
“生活从未没有解药,我走了很长的路,历经了很多的辛苦,才有资格走到如今的路上....”
黑娃眼神聚焦了几分,愣愣出神,那些文字看似普通,但却说不出的平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中正气息,只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于是继续看了下去。
“近百年光阴求学路,如今回首,好似大梦一场。”
“年少顽劣不堪,将父母期望放置脑后,七岁和十三岁那年,爹娘相继去世,我好似终于开窍,开始发奋读书,那些曾经宛如天书一般的学问和文字,在我面前却成了躲避不掉的难题,只能硬着头皮,用一个个夜晚的光阴和老师的戒尺声中来弥补。”
“没有学费,便只能帮着先生和邻居们做些家务来弥补,挑水做饭捡柴烧火,一切一切可以用腿脚的事情我都要亲自去完成,家乡山上老林,村外深潭,都曾逛了个遍,就为了挣那几枚铜板,能够在来年凑齐私塾的学费。”
“年幼体弱,常被同龄人欺负取笑,被村子长辈骂为扫把星,门前总会堆满莫名而来的垃圾,少年时那敏感的心绪忧愁,不可避免,但每每望向后山爹娘那两座孤零零的坟茔,却又来不及有什么伤春悲秋,只觉得时间无比的珍贵,所幸都未曾放在心上。”
“再后来,对我如同再造父母的私塾先生因意外离去了,我年幼时唯一的玩伴小花也被他的父母卖掉给了一个城里男人,换来了几两碎银,我只得一个人踏上了乡试的路上,所幸父母保佑,成为了一名童生,我从那贫穷的山沟中走出,第一次来到了宽敞的县衙,在一个从未想过的明亮又干净的学塾之中学习,与其他同龄人一起。”
“接下来的路,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无非就是一路咬牙坚持下去,数十年如一日,跟童年时一样,从那贫穷的土地一步步走了出去,走出山沟,走出县衙,最终来到了白鹿洞书院,成为了一名教书先生。”
“我很幸运,我遇见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我研究的是如何培育出好养活的粮食种子,并准备为了这个目标奋斗一生,原因很简单,至今我都记得我的童年伙伴小花就是因为没有粮食才被卖掉的,我的娘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死去。”
“一路走来,我如今细细想来,唯有坚持二字贯穿始终,念头也很简单,时时刻刻,每时每刻,不愿枉活一世,要活出个人样来,若是同时还能为这个人间做出点什么贡献来,那就是不堪此生,纵死不悔了。”
“后来因为某位小友的帮忙,我研究的浩然种子总算成型,我的新目标又出现了,我要拿到这座九州之中最缺粮食的南夷陵洲,若是此地能够让我的心血生根发芽,那么我的愿望便能够完成,再也不会有人因为饥饿造成悲剧,为了这件事情,我上路了,并做出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这里,我遇见了一个叫做黑娃的孩子,他年幼的生活经历与我相似,我很想告诉他生活在这个世道,永远都不要放弃自己,人其实除了出生,还有很多个起点,最近的就是现在。但我觉得现在的他听不进去,便写在信中,教书育人四字从不是只能在课堂上,若是你能改变,那么也算是我最后人生旅途中的一桩善事。多读书,读好书,世道虽然艰难,但不至于无路可走,总觉得长路难走,好人难做,嚷嚷着身不由己,这不是废话么?人活世上就是要在泥泞中打滚。”
“这是最后一段话了,在临走时终于被我写完,这封信我决定不再寄往白鹿洞书院,而是送给你,因为我要离开了,去那座山上完成我最后的心愿,只希望我的故事,能够让你看后感到激励,我能从我的小家中走出,走到如今的地步,我问心无愧了,已经做到了我的极限,那么你肯定也可以,你还年轻,离别的悲伤并不算什么,对了,九如,你喜欢这个字吗?如山如川,就跟你的家乡一般。”
“当年我入白鹿洞书院时院长问过我一个问题,也是探究,那个问题是说....在这个世上总会遇见各种各样比你更加优秀的人,家世比你好,天赋比你好,做学问也比你好,你要拿什么去跟他们比呢?凭什么认为你的努力会超过他们的努力和天赋呢?”
“你在船上也问了我这个问题,你自嘲着问道我这样的家伙凭什么还能读书呢?当时我没有回答你。”
“凭什么?这个问题我想了一辈子,如今回想过往,发现能够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
信末,只有寥寥三字当作结尾,无声而坚定。
“凭自己。”
早已泪流满面的黑娃躺在甲板上,呆呆的望向天空的太阳,莫名想起一事。
在那一群读书人下船的前天晚上,一向很是紧言慎行的老者在温酒的时候独自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
老人问他说黑娃,你觉得如今这个世道怎么样了?
按照自己的性格,就随口说了句还行吧,说差那是真差,但最起码我还活着,就没理由做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事情,饿不死,就算还行。
当时的老人听到这个回答,不言不语,不知在想着什么。
然后他记得当时的自己,回答完这个问题又沉默了很久,在老者似乎要睡着的时候,又轻轻补了一句,“但是先生,如果还可以更好一些,那就是真的好了。”
他至今还清晰的记得,那天晚上听到这句话的老者,不言不语,只是笑着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
....
这一纪元的中端,在一个无比平静的日子里,一则重磅消息传遍整座修行界。
白鹿洞书院,书海孔家在册大儒,足足二十余人,在南夷陵洲夷陵仙山,被无名神迹诛灭,白光抹灭之下,皆无尸骨留存。
九州剧震,天下开始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