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哪朝太后随着臣子出宫到藩地居住。
“太后蕙心纨质,玉洁松贞,乃大晋立朝以来第一贤后,朕也知陈卿自小为太后抚养,有慈乌反哺之孝心,但太后出宫,恐有不妥啊。”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话,看似客气有礼实则语气敷衍,带着公事公办地冷漠之意。
司马曜心道,天下还有比皇宫里的御医医术高明的吗?再说了,太后死了更好,虽然大家都不敢说,但谁不知道你是太后和陈谦的私生子?
我这个皇帝做的憋屈,总是被一层阴影笼罩,对外国策不敢随意决断,在宫里也不敢太过享乐,就连最心仪的女人都得不到。
这一切不是你逼的,就是你妈逼的。
想到这里,司马曜看向了他的几个近臣。
范宁手抚花白胡须,紧跟着司马曜的节奏,沉声道:“是啊,太后出宫,这不合祖制——”
他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因为陈望身子朝向司马曜,但已经转头看向了他!
细目猩红,放射出两道寒光,像是两把利剑一般刺了过来。
范宁身子哆嗦了一下,浑身的汗毛孔不禁竖了起来,赶忙闭上了嘴,生怕有一个字再迸出来。
众人皆噤若寒蝉,虽然很想随着司马曜说两句,但谁不知道陈望现在比之七年前从凉州回建康那时又生猛了许多。
七年前陈顾能调集的兖州人马仅是五万人,而现在,陈望轻松出兵二十万拿下洛阳。
现在已经超越陈郡谢氏、龙亢桓氏,不知不觉中跃居大晋军界扛把子了。
自大晋衣冠南渡以来,六十多年有一条风雨不改的真理,那就是谁掌握枪杆子谁说的算。
司马曜见众人不说话,只得继续安慰道:“陈卿,如果太后出宫,会令天下子民议论是非,恐有损太后清誉,卿可多在建康待些时日,朕允你天天入崇德宫陪伴太后,再说,史老御医世代行医,家学渊源,天下无出其右。”
“陛下!”陈望已经顾不了什么君臣之仪,抬头望向司马曜,拔高了嗓门,厉声道:“太后乃大晋柱石,数次力挽狂澜,拯救大晋于危难之中,如太后一旦有个闪失,更加寒了天下人之心,且臣闻太后病重已达数月,史老御医束手无策,难道让太后在宫中等待寿终正寝!”
司马曜垂下眼睑,不敢对视陈望,一时无法应对。
大殿上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死寂,只有远处计时水滴从铜漏里流下,滴答作响。
良久,王珣打破了这份宁静,声音有些嘶哑地道:“陛下,我大晋建朝以来,从未有太后移驾出宫就藩之说,但……”
说着,他有些惴惴不安看向陈望,小心翼翼地道:“但平北将军率大军上月荡涤氛秽,廓清中畿,光复旧京,天下士民闻之无不振奋。高祖宣皇帝,世宗景皇帝,太祖文皇帝,世祖武皇帝以及孝惠皇帝五代先帝的陵园皆在洛阳,多年来并无宗室祭奠,断绝香火,太后圣心不忍,数十载无法释怀。”
王珣见陈望紧绷的铁青面容稍稍舒缓下来,大着胆子渐渐拔高了声调,“恰逢此时,太后为了却心愿,更为我大晋保兹永祚,与天比崇,不辞辛劳,远赴洛阳,祭祀先帝,祈福上苍 ,天下之幸也,大晋之幸也!”
哎呀,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能圆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不说去治病,而说是祭拜先帝,既维护了皇家颜面,又不会令陈望动怒,全了他的孝心。
陈望向王珣投去了感激外加赞许地一瞥。
王珣赶忙躬身向陈望一揖,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十一年前的宁康元年,陈望就在这个昭德殿上怒骂桓温,阉割郗超的血腥场景在当时尚且年轻的王珣心里埋下了一生无法忘怀的阴影。
他心目中的大晋肱骨,伟岸豪迈,英武盖世的桓大司马跪伏于地,郗超撕心裂肺的惨呼,陈望瞪着赤红眼睛,挥舞双手,神形癫狂,如讨命恶魔一般的诸多场景,到现在还不时令他梦中惊醒。
此时此地,他是真害怕陈望再次发飙,做出令人无法预料之事。
徐邈也在旁随声附和道:“永嘉之乱,海内分崩,洛阳先后陷落于刘、石、姚、慕容、苻等五胡,实乃大晋之不幸,如今平北将军亲率王师,不畏生死,历经数战光复旧京,实天生德,诞应灵运。若太后亲临龙兴之地洛阳祭拜先帝陵园,更会大得人心,万民景仰。使我大晋载德奕世,垂庆洪胤,受灵之佑,于万斯年。”
此时,性情刚直,学富五车的范宁也转过弯来,心中暗暗自责刚才自己出言鲁莽,好人都让他们做了,自己也不能落后。
想到这里,他于是向司马曜躬身一揖到底,又转向陈望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