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少白后来多次向我表白他的龙阳之好其实是急中生智和逢场作戏,但是那种强烈冲击给我带来长久的心理障碍,只要闭上眼睛我就会想起与庞少白在花满楼发生的令人难堪的一幕。这时候会连带着想起多年以前我们还是青涩少年时期发生的种种过往,而他多年以来对我的难分难舍、念念不忘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合理解释。这样的解释让我不能接受,我只能接受我与他是男人与男人间兄弟般情感。但是现在看来,我和庞少白的关系或者说庞少白对我的感情远远超过了男人间的友谊,这让人非常别扭。我不想搭理他,尽管他多次向我解释那只是逢场作戏,我依然不能接受。我相信他对我已经布局多年或者说暗恋多年,起码在感情上是这样,我不过就是一条他下足了诱饵的鱼,早晚要上他的钩,所以他张网待捕,并不着急。他这一次突然在天门山出现,不过就是到了该收网收钓的时候,他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每每想到这一层我就会怒火中烧。我自以为老谋深算,在太初宫布下层层谜局,其实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所有我身边的人全在我身边布下重重谜局,甚至包括我母亲沈美姒和麒麟阁主空空道人耿去病,当然也包括在天门镇花满楼给我设局的丽阳公主。
我与花满楼男宠行龙阳之好的传闻像一阵风似的很快尘嚣甚上,无为子将这件事马上报给周慕郎。周慕郎显然吃不准此事的真假,他甚至怀疑我放了一个烟幕弹,但是他的怀疑毕竟让我避免一次间谍行为的直接指控。只是丽阳公主不依不饶,她没有想到我竟然是那种只对男人感兴趣的断袖癖,她根本听不进我的任何解释,当着我的面先哭泣后咆哮,当然她也将花满楼厢房陈设砸了个稀巴烂。看她哭声渐渐小了下去,我拿了一块丝帕上前帮她拭泪:“我的大公主,跟你开个玩笑啦。”
她挥手打掉丝帕,恶狠狠朝我脸上啐了一口:“呸,别碰我。”她的痰液在我脸上像一只小虫子缓缓蠕动,庞少白在一旁吓得目瞪口呆。他看我一动不动,也感到丽阳公主太过份了,从地上捡起那方丝帕,上前来帮我擦拭那口痰。丽阳公主突然站起来,怒不可遏:“别碰他,给我出去,滚出去。”庞少白气得脸色发青,他最大的愤怒就是对丽阳公主发出的怒吼不理不睬,当着她的面故意扮着女相,同时还特地翘起兰花指帮我擦拭。
丽阳公主突然撩起长裙从绑腿上拔出一把尖刀,尖叫一声直接刺向庞少白。我果断出手攥紧了她的手腕:“大公主,你这是干什么?”丽阳公主满脸通红如血,挣扎着要挣脱,我攥得更紧了:“公主,公主,这不过就是逢场作戏,唱个双簧蒙骗对方,否则你说我和少白怎么办?不能眼睁睁束手就擒?公主,你脑子动一动,是不是这个理?”
丽阳公主稍稍冷静下来,她想了一想又开始呲牙裂嘴,似乎身体某个地方疼痛难忍。她可能根本不信,可能半信半疑,她来到庞少白面前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我告诉庞少白:“这是丽阳大公主。”庞少白弯了弯腰表示尊重,然后开口说:“大公主吉祥。”丽阳公主好象没有听到,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庞少白:“你从哪里来?”庞少白说:“我从东莱郡麒麟阁而来,来会我的朋友苏锦书。”丽阳公主说:“你们真的是好朋友?”庞少白说:“那当然,我们在十五六岁时就认识了,一认识就成了好朋友,是好得不能再好的那种好朋友。”丽阳公主说:“为什么你们能成为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朋友?”庞少白说:“这就是缘份天定。”丽阳公主摇摇头:“你这样说我就更不会相信。”庞少白说:“如果要找,也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我擅长做墨,他酷爱读书,笔墨纸砚一向是文房四宝,它们从来都连在一起。”丽阳公主说:“那你是如何知道苏锦书将会出现在天门镇上花满楼?”庞少白说:“我从蜀国间谍那里得知。”丽阳公主说:“你一个做墨的墨匠,又是如何认识蜀国的间谍?”庞少白说:“这个丽阳公主得问一问你自己,你太初宫一位大公主,怎么又化身花满楼老鸨母?”
丽阳公主愣怔了一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垂下眼帘扫描了一下自己:一身桑子红蟒鳞闪细腰宽摆锦鲤裙将她修长的身段轻缠柔裹,宛若一条美女蛇。她面部妆容也恰如一条美女蛇:浓重而硕大的眼影上,一点夸张的朱砂痣如同一星胭脂红宝石点在眉心,卷草如意装饰的嘴角以樱桃红涂抹,夸张而突出。游龙飞天式发髻上,翡翠随莲步轻摇,荷花瓣两头尖尖翘绣花红莲鞋在锦鲤裙下时隐时现。她吃不准我一番话到底是真是假,特意将我支走,和庞少白在厢房里谈了好半天。后来庞少白告诉我,丽阳公主在对他进行五次三番追问之后,暴脾气上来,对他进行谩骂与殴打。当然不是她自己动手,而是派出花满楼两个打手。像花满楼这样的青楼娼寮,本身吃的就是江湖饭,心狠手辣的打手养了一大帮,打人和讨债是他们的强项。庞少白被打得遍地鳞伤,他们甚至怀疑他是一个女性,逼着他当众剥光对下体进行一番检查。庞少白缓缓地解开束腰带就是不肯脱下他的茶叶青直衽袍。丽阳公主对他的磨磨蹭蹭深恶痛绝,暴脾气又上来,猛一拍桌案:“能不能快一点啊?”她似乎按耐不住,对打手们一使眼色:“扯了他的衣裳,我今日非得瞧一瞧他是男还是女。”庞少白却束紧了腰带,青白的脸上泛上一层红晕:“不是草民不愿听从公主旨令,公主毕竟是宫里大公主,如此秽淫之事当着公主的面做出来,不但不成体统,实在有污大公主眼目。这样好了,我去内室脱下,你派两个随从跟随察看,然后向大公主禀告。”
丽阳公主向两位随从使了个眼色,他们随着庞少白进入了内室。庞少白缓缓打开了束腰带,他脸上带着少年人的羞怯和青涩,他开口也像少年人那样顽皮:“我的宝贝除了我心爱的姑娘,怎么能让别人随便看?哈哈哈,要看我们一起脱了看,反正都是男子,就比一比谁是大茄子谁是小豆角。”其中一个随从当下黑了脸:“你想找死啊?”他转身准备开门禀告丽阳公主,庞少白马上打开他的青布直衽袍中的亵裤,他的家伙饱满而茁壮,带着茂密的缨穗。他挺着下身侉着两条腿踱到两个随从跟前:“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它就是一只好鸟,你不看好它,它随时就张开翅膀扑噜噜一声飞了。”
两个随从忍不住笑起来,然后一起弯下腰来细看。庞少白此时果断出击,手朝着两个随从脸上一挥,混合着辣椒与薄荷的粉尘飞扬起来,两个随从一声惨叫,泪流不止,呵欠连天。而庞少白则脱下直衽袍吊在窗台上悬身而出,脚落在二楼窗口的同时踢开悬挂的竹帘蹿进来,拉起正在昏睡的我冲出了花满楼。
我被庞少白拖着跑到天门镇外的一片荒冈,我们在茂密的林子边大吵了一架。我始终想不明白庞少白远在麒麟阁,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与宫中丽阳公主在江边小镇天门镇离奇做成这个骗局?庞少白说:“你想听吗?这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我要和你说来话长,现在也没有时间。我只告诉你一句:我庞少白并非简简单单就是一个魏国的墨务官,而敢作敢当又一直死心踏地爱着你的大公主,其实也并非就是宫中的大公主——”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呢?”他突然发现了什么,拉起我的手要继续往密林中跑,我回头就看到丽阳公主领着一帮花满楼的打手拿着长矛、短刀吵吵嚷嚷追过来。其中几个高喊:“别让吃霸王餐的跑掉,这帮狗儿,瞎了眼睛跑到我们花满楼来撒野,当我们花满楼的姑娘就是路边的野花随便采。”另一个凶神恶煞地说:“抓住那两个,拧出胳膊和大腿,废了这杂种。”
丽阳公主看到我和庞少白马上失了态,那是我看到的最失态的丽阳公主,她几乎疯了似的指着庞少白:“杀了他,杀了他。”七八个打手一拥而上将庞少白反剪着双手。庞少白说:“丽阳公主,我好心配合你,却反而成了你砧板上的肉。”丽阳公主冷冷地一笑:“你以为我那么傻,就相信你的苦肉计?给我带回花满楼。”
几个打手押着庞少白朝天门镇方向走去,这时候从荒冈坡下蜂拥上来一群举着镰刀与禾钗的农夫,年龄大小不一的农夫们个个金刚怒目堵住了我们的去路。年纪最长的那位长老气喘吁吁赶上来,一个伴着他的年轻人说:“你瞧瞧,全是天门镇上花满楼的淫夫浪妇,平日里在花满楼男盗女娼也就罢了,我们管不了。现在,他们竟然跑到我们天门镇上土地庙前卖弄风骚,这成何体统?长老,你要做主。”
长老接口说:“现在这帮淫夫浪妇竟然跑到我们庄上来丢人现眼,你看看这淫娃,敞胸露背,伤风败俗,这这这成何体统?带坏了我们乡风民俗那又怎么得了?太不要脸了,不能让他们轻易跑了,押到土地庙里,让他们下跪认罪,洗一洗他们给土地庙带来的晦气。”蛮横的农夫们一拥而上动手先擒拿住丽阳公主,我上前拼命阻拦,庞少白也上前帮着我阻止农夫们接近丽阳公主。丽阳公主十分慌张,她显然没见过乡下这种阵势,满脸涨红。更多的农夫们过来七手八脚争抢丽阳公主,拉扯中有人就暗中打黑拳,我挨了好几下。眼看着我们渐渐敌不过农夫,他们就要将丽阳公主拉进就在林子中央的土地庙,我突然大喝一声:“她不是娼寮老鸨,她是太初宫二圣皇爷孙佩的女儿丽阳大公主,她受二圣指派来天门镇微服私访,你们谁敢动大公主一根汗毛,将死无葬身之地——”丽阳公主配合着我的喊话,脸上像缓缓花开似地露出纯真的笑容。丽阳公主就有这种天然的本事,她能在任何场合、任何失控的情况下露出一脸纯真的笑容,她回复了宫中娇蛮的长公主本色,对长老说:“不信跟我去建邺城太初宫走一趟。”我马上说:“不必回太初宫,去天门县衙门走一趟就知道,走吧。”我想趁着农夫们被唬住将事态彻底扭转,长老却向前迈出一步阻止:“且慢,我们天门山自有天门山的规矩。你若真是长公主微服私访,老天绝不会冤枉你,害了你。你若是娼寮老鸨和老嫖联手诈骗,老天更不会放过你——委屈了大公主,跟老夫走一趟,上尖刀坑是我们天门山的规矩,以命祭神,尖刀山会还你清清白白。”
长老所说的尖刀坑让我吃惊,但是已经不容置疑,我和庞少白全是斯文书生,而丽阳公主只是女流之辈,眨眼之间就被农夫们推上了尖刀坑。所谓尖刀坑并非真正的尖刀坑,是天门山当地测试真假的特定风俗。
我后来在太初宫查到一本《东吴风物志》,上面记载有东吴天门山的奇风异俗:跳尖刀坑。所谓的跳尖刀坑是天门山一带对恶人的惩处与测试,男女偷情被捉或私入民宅行窃,凡一切违背天门山正统的无良之辈,对他的处罚就是跳尖刀坑。密林深处一棵垒满了鸦巢的枫香树下,我和庞少白剥笋子一样剥得赤身裸体,然后又绑粽子一样用绳子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一团树叶无法开口说话。丽阳公主待遇稍稍好一点,她夹在两位农夫之间完全不能动弹。千年枫香树下早已叠起八张八仙桌,八张八仙桌一张架一张最后一张接近枫香树最低的枝丫。桌子下面挖出一个大坑,坑中尖刀密布,刀尖一律向上并以沙子覆盖,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庞少白就跪在尖刀坑旁,而我则被押上最高的八仙桌跪下,一个强壮有力的农夫高高端坐在枫香树干上,一双脚则狠狠踩住我的脊背。从如此高的桌子上被推下尖刀坑,十之八九要被尖刀戳烂,侥幸有一两位能活下来也将遍身鳞伤留下残疾。我的汗水滚滚而下,这时候哭也不起任何作用,到此时我才明白,死亡离我如此之近却无回天之力。就在这一刻我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是丽阳公主发出的惨叫,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身边的人强行按下,我流下两颗沉重的泪水。庞少白突然在地上打滚,却无法挣脱麻绳的捆绑,长老似乎知道夜长梦多,亮出手中的刀子手起刀落,公鸡的脑袋滚落在地,鲜红的血喷溅出来,染红了尖刀坑中的沙子。他念出了一声奇怪的发音:“兴。”坐在枫香树上的男子双脚踩住我的脊背往下狠狠一揣,我来不及惊叫就从高高的台案上重重跌入插满尖刀的尖刀坑。
后来发生的事我不说大家也可以猜测到,我从高高的台案上被推下尖刀坑并没有死,对于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我一直迷惑不解。据说在天门山跳尖刀坑的人很少有人能活着,即便活着也会落下这样那样的终身残疾。你可以不费脑子想一想,尖刀坑沙子之下遍布尖刀,那么锋利无比的尖刀却没有伤到我,我的腿脚与身子全都恰到好处落在尖刀之间的空隙处。一把尖刀从我喉管处戳起,像初春青草池塘里冒出的荷箭,差一丝丝就要割断我的咽喉,但是就是这相差的一丝丝距离救了我的命。众人齐齐拥上来,丽阳公主不顾一切紧紧抱住我生怕他被死神抢去。她那饿虎扑食的样子十分凶悍,宫里的大公主绝不可能这么做,而且还当着众人的面,哪个公主能做出来?只能说丽阳公主内心充满狂喜。农夫和长老愣怔地看着被包围了的我一时束手无策,天门山的规矩是跳尖刀坑大难不死者,不但不再追究他的罪责还得支付他五两银子的“命钱”——因为他的所言被菩萨证明真实无疑,也就是说丽阳公主千真万确就是太初宫的大公主。
长老马上躬身向丽阳公主请罪,他重重跪在丽阳公主面前突然间泪流满面。后来的事着实让我匪夷所思,就在一身稻草黄麻衣长老重重跪在丽阳公主面前同时,刚才一大帮面色黝黑的农夫仿佛得到统一旨令,黑压压跪在麻衣长老身后,脸上的表情眨眼之间变成奴才式的卑躬屈膝,乞求丽阳公主施恩布福。丽阳公主怒火中烧,这时候花满楼小厮引来宫中御林军。丽阳公主难解心头之恨,下令血洗天门山,离奇的是再多的御林军前来均陷入八卦迷阵消遁无踪,长长的神龙不见首尾的卫队只要一进入山林就马上不见踪影。我和庞少白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最后在天近黄昏时分庞少白叫停了御林军,悄声对我说:“你应该看出一些门道了,这与当年蜀国诸葛亮与魏国司马懿在渭水之滨激战时用过的八卦阵如出一辙。”我说:“你是说,吴兵陷入了当年蜀国诸葛亮八卦阵了?”庞少白微笑着点点头:“没错,就是诸葛亮与司马懿在渭水之滨用过的八卦阵,一模一样。难道诸葛亮和司马懿又活过来了吗?人死不能复活。但是这里面必有蹊跷,我们不妨试目以待。”我握紧了丽阳公主的手与庞少白屏心静气守在原地,这时候八卦阵似乎进入高潮,刚才还若隐若现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浓,茫茫白雾中吴兵的脚步随着鼓点变得更加匆促而杂乱,最终所有的兵卒在眼前飞速而过像旋转的陀螺。浓雾滚滚而出,最终把千军万马悉数淹没,当然也将我们淹没。我置身在浓雾中闻到一种水草的清气,那种夹杂着薄荷清凉与艾草药味的气息让我逐渐变得清醒。最终从雾气中淡出两个白衣飘飘的身影,他们就是从雾气中飘然而出。那个着梨花白饰远山青滚镶边绸夹袍的俊朗青年向丽阳公主伸出了手:“大公主好,我是蜀国军师毕飞羽。”另一位着竹叶青长袍、垂髻高挽的少年人双手合揖:“我是毕军师的谋士诸葛诞。”庞少白眼前一亮,一拍大腿大叫一声:“我没说错,这阵法正是当年诸葛亮所为,我认定它出自诸葛后人,没想到果然是诸葛亮之孙诸葛诞——都是神秘高人,跟我到我的老家八卦村,我们要好好摆一摆八卦龙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