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是一个屠户,很早就死了。眼前这个脆弱得不成样子的男人,的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扮演了那个缺失的“父亲”的角色,一直护持着他。
“我答应你。”杜野虎说道:“用我死在枫林城里的兄弟,用他们死后的安宁为誓言,我答应你。”
但是段离说的第一句话,就险些令他没能站稳。
“你在枫林城里的兄弟,并不是全都死了!”
“你说什么?”杜野虎一把抓住段离的双臂,用无比认真地眼神盯着他:“你说,什么?”
面对着这样的眼神,段离知道,如果今天自己是开玩笑的。那么自己和杜野虎之间的情谊,就到此为止了。
“坐下来说。”段离试图让他冷静一点。
杜野虎松开了手。
刚才那一瞬间,他的胳膊几乎被捏断。段离甩了甩胳膊,也没什么可讲究的,随意找了一块还能落脚的地方,席地而坐。
杜野虎亦步亦趋,跟着坐在了地上,眼睛仍然紧紧盯着他。
段离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天有人来找到我,告诉我一个消息。不要问我那人是谁,我答应了保密。”
他也同样注意着杜野虎的表情,慢慢说道:“这一次黄河之会,东域齐国的内府境参与者,名为……姜望!”
杜野虎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睁开。
“不可能。”他摇头道:“老三如果没死,他不可能不联系我。”
尽管他在否认,但是他的嘴唇,有一些哆嗦。
段离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看着这个长相着急、但其实很单纯很简单的年轻人:“如果你能够想一想,我为什么要先逼着你发下那种毒誓,然后才肯把消息告诉你。你就应该知道,这是真的。”
杜野虎一时没有说话。
枫林城域的覆亡,本来就有些不清不楚。老城主刘易安的突然病逝,也是疑点之一。
但整个枫林城域除了董阿之外,没有任何活人,没有任何证据。
也只能董阿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么姜望既然还活着,为什么没来找他?
为什么,一直跑到了东域齐国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难猜。
段离又道:“去年国战的时候,董阿被刺死于新安街头。杀他的人,留下了一块玉。是董阿曾经随身佩戴的玉。别人都不知道那块玉是谁的,我想,你应该知道。”
是的。杜野虎当然知道。
姜望后来给他寄的信里,可不止一次地显摆过,说院长如何器重、自己天赋如何卓越,往后要怎么罩着兄弟们云云。
虽然他没来得及亲眼看看,那小子显摆的玉珏到底长什么样。但能与董阿联系起来的,大概也不会有其它了。
杜野虎血液里的酒,全部醒了。
但他的心里,有火在烧。
那些酒,全部浇在了那些火上。
炙烈的、痛苦的……愤怒的。
“所以,所以枫林城的覆灭,是一个阴谋。跟董阿有关,跟皇帝也有关的阴谋。所以我家老三一个人跑到了东域齐国去,是想要报仇。所以他不肯联系我,是怕我冲动坏事?”
杜野虎说着,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想要爬起来。
段离狠狠按住他,声色俱厉:“你忘了你发的誓了吗???”
杜野虎愣住。
老三活着……老三活着,要独自报仇。
可是老大和老五,都不在了……
他刚刚拿他们死后的安宁发了毒誓。
他呆坐在那里,低下了头。
满脸的络腮大胡,大概很好掩饰感情。
他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颤抖着,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段离也沉默了很久,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董阿曾经交代我一件事。说如果有一天,枫林城的秘密暴露出来,就叫我杀了你。现在,姜望出现在黄河之会,说明这个秘密瞒不住了。至少在你这里,瞒不住了。以杜如晦的本事,一定已经湮灭了所有线索。全天下都未必会相信姜望,但是我想,你一定会相信他。”
杜野虎慢慢地、慢慢地平静下来。
但是仍然没有抬头。
他充满恨意的声音,从指缝里钻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几十万人,我的兄弟们……枫林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骨道要用枫林城域数十万人炼白骨真丹,朝廷早就知道了线索。庄高羡一直躲在深宫养伤,庄国蛰伏示弱多年,他需要这一颗白骨真丹,恢复伤势,堪破洞真。所以,包括杜如晦、皇甫端明、董阿在内,他们默许了悲剧的发生。事情,就是这么一件事。”段离说道。
杜野虎移开双手,抬起头来。
段离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瞧来血红一片。
“我要杀了他们。”杜野虎咬着牙道:“老段,我一定要杀了他们。我要把他们每一个人,参与进来的每一个人……都一刀一刀地剐死!”
“但是你杀不了他们。你谁都杀不了。”段离冷静且残酷地说道。
杜野虎全身都在抖,那是极致的恨意:“我就算是死,我也要咬下他们的肉……”
“你就算是死,也伤不了他们一根毫毛。”段离打断他。
“你要活着,老虎,你答应过我,你要活着。”段离说。
这位曾经威风八面,如今已成废人的九江玄甲统帅,叹了一口气道:“传消息给我的人,想必是希望你能够逃离这里。但是你逃不掉了。”
他说道:“你逃不掉了杜野虎。”
“逃了一个姜望,逃了一个祝唯我,庄高羡那等刻薄寡恩之人,不会再让你逃。从这里到齐国,太远了,你逃不掉。”
“只有一个办法。”
他慢慢低下头去,抱住了杜野虎,像一个父亲,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他们头挨着头。
“只有一个办法……”段离慢慢地说。
这个在今日又哭又闹,折腾极了的房间,这个赶走了所有侍从,只留两人对饮的房间。
这个炙烈的、煎熬的、燃烧着某种情绪的房间。
好像终于在此刻,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
“什么狗屁办法!”杜野虎骤然响起的、痛苦的声音。
但立即就被段离更严厉的声音压制了下去:“想一想你发的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