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目光,便若有似无地落向大殿右侧队列中,那位袖手而立、神态自若的名儒……并无一官半职在身的尔奉明。
便在这个时候,披着一身紫色九蟒吞云侯服的武安侯,手按长剑,未脱鞋履,大步踏进殿来。
靴子在大殿踏出清脆的回响,今日他一改往日温和,眉眼锐利,气如云蒸,似是他腰间那柄天下名剑已出鞘!
他行走在满朝公卿分开的通道里,目不斜视。在高阔的紫极殿内,有撑起穹顶的风姿。一步一步,走到了丹陛之前。
“免礼。”端坐在龙椅上的大齐天子,只抬了抬手。
政事堂队列中的宋遥面无表情,余光瞥见旁边拎着奏章的易星辰,也是定得一根头发丝都没漾起。
心知大家都是有些茫然。
无论是支持武安侯的,还是支持尔奉明的,都无法把握天子的态度。
还未拜呢,就免礼?
天子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高高捧起了,是不是要重重打下来?
有心人去看与武安侯并称帝国双骄的冠军侯,但见勋贵队列里的这位白衣侯爷,双眸微阖,仍是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世界里——在朝议上“站岗”,的确是这两位年轻军功侯的特权。
姜望却全不管那些,也不去揣测什么,只往那里一站,直脊似剑,立地撑天。
天子的目光垂落下来,声音将大殿笼罩:“武安侯的信,写得极好,可见近来读书是用了功。”
姜望回道:“臣只是情难自禁,信笔而就,也不懂什么文辞好坏。”
天子瞧着他,语气并无波澜:“最近有几篇文章,引经据典,华辞章句,读之如品香茗,武安侯可读过?”
“若是近来的文章,臣应该没有读过。”
“为何?”
“没有时间。”
“爱卿都在忙些什么?”
姜望平静地回答道:“忙朋友的丧事。”
天子本来还有些话要说,但这会突然不想说了。
便摆了摆手:“尔先生,朕把武安侯给你请过来了,有什么问题,你不妨当面来问。”
紫极殿中的气氛有些紧张。
尔奉明显然早有准备,大袖飘飘,坦然走出队列,走到姜望旁边来。
他手无寸铁,脚上只着白袜,气势天然就输了好几筹。
但面色从容,先对天子行了一礼,又对姜望一躬,很是恳切地道:“草民素来敬重侯爷的武勋,今日试言之,若有谬论,也请不必谅解,尽管面斥。若是不够解气,血溅三步,草民亦无怨言。”
对着这位屡次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名儒,姜望微微挑眉:“请讲。”
尔奉明直起身来,大袖两边拂开,倒也很有一股名士风流的气韵在:“敢问侯爷,国恨私仇,孰轻孰重?”
“何为国恨?何为私仇?”姜望反问:“尔先生不妨明言好了,伐夏算什么?剿无生教算什么?”
尔奉明道:“自然伐夏是为国恨,剿无生教是为私仇。”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剿无生教影响本侯伐夏了吗?”
尔奉明愣了一下,知道自己掉进了语言陷阱,有一种荒谬的错愕感……不是说武安侯只会动辄饱以老拳么?
但很快反应过来:“话不是如此说。无生教若是邪教,的确该剿。我亦对邪教深恶痛绝。但应该如何剿?耗力几何?”
“区区一个无生教,好比蝼蚁之于雄山,值得我大齐消耗如许国力吗?”
他来了状态,愈发激动:“一个小小教派,张榜悬赏于巡检府足矣!侯爷却以仇恨之心,掀起偌大声势。如今举国皆言无生教,人人欲斩那张临川头颅。满朝为国侯私恨而用,侯爷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不安?”
姜望定定地看了他一阵。
看得尔奉明有些茫然,那种殚精竭虑为国的激扬,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但他还是直着脊梁,很有文人风骨地道:“草民哪里说错了,侯爷尽管直言。”
姜望道:“本侯若要说无生教的害处,可以说很多。无生教祖张临川的危险,也足能列个一二三四。你也许懂,也许不懂,也许装作不懂。但今日这些……都不紧要。”
他叹了一口气:“你说私恨,没错。”
“无生教于本侯有切齿之恨,必杀之而后能解……当着陛下,当着诸位同僚的面,本侯不能否认。”
他转过身,不再看尔奉明一眼,只对那龙椅上的大齐天子拜道:“昔日宫中奏对,陛下有问,臣未能尽答。今日试言——”
他虽然躬着身,但是昂声道:“臣已知霸国之尊,王侯之贵!四年功名,情愿为私恨尽用!望陛下恩准!”
他不解释,不辩驳,他承认对付无生教对付张临川,更多是在与他个人的仇恨。他承认他不是那种大公无私、心中只有国家的人。他承认他作为他自己的爱恨情仇。
如今,他愿意用他这四年来殊死拼杀所赢得的一切,来做这个交换!
现世太过广博,天下尚有白骨道容身之处,他要请齐天子,发一封国书!
满殿缄默。
重玄胜亦是沉默的,这与他事先的建议不相符,也让他后续的准备无法尽用。今日朝议的结果,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是福是祸?是对是错?
尔奉明张口欲言,最后却还是闭上了。
姜望承认自己剿杀无生教是为私恨,承认自己就是一个不懂大局的人。那他还能说些什么?
只能是看天子的态度罢了。
当今天子,恩罚皆无加。
可以有极致的恩宠,也可以有极致的冷酷。
那么对于一个并不以国事为最先考量的军功侯爷,他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无论王侯将相,老臣名爵。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就连沉默“站岗”的重玄遵,也睁开了眼睛。
但听得天子的声音抬了起来:“岂曰私恨?”
又略重地落了下去:“尔是国侯!”
“你说你已经懂得王侯之贵,朕看你并不明白。”
他在龙椅上看着姜望,慢慢地说道:“你乃大齐王侯,与国同荣之尊。你的私事,就是大齐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