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阁老!算是徐某个人的忠告——”徐三停在原地:“人这一辈子,总有些遗憾会发生,我们都要学着往前看。我知道您大概有很复杂的心情,但逞一时之快没有任何意义。多少灿烂的人生,都是毁于冲动。狂风啸海固然可引巨大风浪,可风浪一旦掀起,什么时候停下,就由不得你我。请相信,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愿意看到那一幕。”
“你觉得这就是很巨大的风浪吗?”姜望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声音也像他的脚步一样没有变化:“它不能及我心中之万一。”
蓬莱岛天骄陈算,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之时,是景国年轻一辈里,无争议的外楼第一。
在那一年,景国公认的能够代表中央大景的“国之天骄”,是内府境的万俟惊鹄、外楼境的陈算、神临境的赵玄阳和淳于归。
可惜最有把握夺魁的万俟惊鹄,一朝失陷妖界。为了掩盖当时的大清洗,以及压下由此引发的巨大动荡,景国紧急召回李一,一剑惊天下。
本该登场的陈算,未能走上观河台,在那群星闪耀之时,没能绽放自己的光辉。所以常有人如此遗憾——他错过了时代。在关键的时刻未能展现华彩,也就失去了成为时代主角的可能。
如今的陈算,官拜大景帝国左副都御史,在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里,算是第三号人物。
说一句“位高权重”,并不为过。
但以陈算的出身和天资,以他刚出蓬莱岛时的声势,依托于官道,走到现在才是左副都御史,算是大大的放缓了脚步。
而这一切若要追溯根源,又要从他错过的那场黄河之会开始……
时也运也,天下英雄,不免困顿于时运。
陈算的宅邸没那么好找,东天师府却很显眼——东城最显贵的那一家便是。
景国历史悠久,强者辈出,天师之尊位,却一定是衍道中的佼佼者方能坐上。道门三大圣地和景国帝室各出一个代表,三千九百年来,雄镇四方。不强何以慑服天下?
姜望嘴里说着要找陈算,但既不去御史台,也不去陈算的家,却是拖行王坤,一路来到了东天师府。
“兹有蓬莱岛修士陈算,罔顾太虚铁则,悖逆人族利益,伤天下之心!”不待天师府守门的道童开口,姜望先一步喊道:“其人是东天师亲传,却不思天师教诲,竟然瞒着天师为此逆事——本阁誓擒此贼,定要为天师除污,为蓬莱岛正名!尔等速速将他召来!”
“噢。”他将手中拖着的王坤往前一摔:“此贼好像也在蓬莱岛修行过!”
虽然同在蓬莱岛修行,但陈算和王坤并不相熟,这涉及到蓬莱岛内部的派系问题。王坤属于帝党,陈算身上则有更重的蓬莱岛烙印。他们在福地卡位事件里有合作,也属于是“公事”间的合作。
不过不要紧,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亲密无间。
现在就是姜望需要他们这对蓬莱岛师兄弟亲密无间的时候。
那道童却并没有惊慌失措,又或大怒呵斥驱逐,反而抬手就将天师府的大门推开了:“姜阁老,陈师兄正好在府中,候你多时!”
却是看都不看地上的王坤一眼。
陈算就在东天师府!这倒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情。
“好胆色!犯下如此大案,还敢坐等本阁。本阁不禁要问——竟是谁人给他底气?”姜望轻轻一掸衣角,昂然迈入天师府:“前方带路吧,古来只有贼避法,哪有法避贼!本阁这就去会会他,虽龙潭虎穴不能辞也!”
走了几步又道:“外面的王坤,你们就不能叫两个人抬着?万一遭了毒手,本阁岂不是要担责?”
“您多虑了。”那道童忍不住回应:“东天师府绝对安全。”
“那钟知柔又是怎么死的?”姜望冷道:“本阁很愿意相信东天师的品德,但有靖天府前车之鉴,不敢再拿罪囚的性命作赌!”
道童便挥了挥手,自有两个道士走出来,将王坤抬起,跟在他们身后。
东天师府占地极广,路径也算曲折,五步一景,古香古色。
姜望一路并不说话,跟着道童走到一处院落里——一身麻布道袍的陈算,颇有山渊之质,独坐凉亭中,独摆一局棋。
手上拈着一颗白子,对着棋局苦思。
“陈师兄,姜阁老来了。”道童小声招呼。
姜望很不怜幼地将这道童拨到一边,大步踏入凉亭,走到棋局之前,居高临下,看着陈算皱起的额纹。
“姜兄。”陈算虽未抬头,却先开口:“你远道辛苦!人生变幻如斯,且看这局棋,白子将如何挽救?可有妙手教我?”
陈算布的这局棋,大有玄机!其中藏势勾龙,隐喻时局,运命两进,看似死局,却有无穷之变化。
但姜望只是随手拂了几拂,把棋局混成一团乱糟:“陈算,你的事发了!”
陈算抬头看着姜望,愕然半晌。
姜望继续道:“下半辈子在太虚山的牢狱里,有的是时间下棋,现在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你自己。”
陈算忽然摇头而笑:“果然是你!”
姜望没有笑:“我要是你,我就笑不出来。”
“那我也不能哭吧?”陈算依然笑着:“你我都知道,我的罪责不是我的罪责。”
“这话真有意思!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姜望好像听不懂陈算的话外音,左右看了看:“你算到本阁会来这里找你?”
陈算微笑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局棋的时间。”
姜望强调道:“这可算不得自首。不能减你罪责。”
“你真会抓重点啊……”陈算看着他:“所以这是你愿意走进来找我的原因?就是怕我多走几步,可以辩称为自首?”
姜望并不回应,而是微垂眸光:“你坐着,本阁站着,这不符合我们之间应有的定位。”
陈算笑着起身:“您请坐,我站着——阁老有什么要训斥的?”
姜望真就坐了下来,并平伸其手,往下按了按:“你也坐。”
“阁老太客气了。”陈算道:“我戴罪之身,还是站着吧!”
姜望道:“你希望本阁抬头看你?”
陈算于是又坐下来,感慨道:“阁老的规矩还真不少!”
“你难道不习惯?”姜望问。
陈算想了想,又笑起来:“还真是很习惯!让我意识到我确实在天京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