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望穿堂以南大约二十里的地方,他骑到一片小村庄里。路拐了个急弯,拐过去以后右边是一栋讲究的大宅和花园,左边是一排坍塌的马厩。史蒂芬骑到这座宅院的入口处,一辆马车突然从院子里的弯路拐出来,差一点就撞上他了。车夫看看四周是什么吓着了他的马,害得他拉紧缰绳把马勒住。发现只是个黑人,他便一扬手里的鞭子抽了过去,没抽着史蒂芬,却撩到翡冷翠右眼上面一点点。翡冷翠又疼又惊,翻身后仰,蹄子在结冰的路面上打了滑。
一时间天旋地转。等史蒂芬再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地上了。翡冷翠摔倒了,他被甩离了马背,可左脚还别在脚镫子上,左腿扭成个吓人的角度——他觉得肯定已经断了。他把左脚挣脱出来,在地上坐了片刻——脑袋已经吓蒙了,胃里直泛恶心。脸上感觉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正一道一道往下流,双手也在摔下来的时候磨破了皮肉。他试着往起站,发现还能站起来,于是松了口气:左腿估计摔青了,但并没有断。
翡冷翠躺在地上喘粗气,怒目圆睁,眼珠滴溜溜地转。他奇怪这畜生怎么不自己翻起身来或者至少是踢腾一番。它只是整个身架子止不住地颤抖,此外一动不动。它四腿僵直,伸张着的角度很别扭。他这才想到:它动不了了;它后背摔折了。
他看了看那栋大宅,不知可会有人出来帮他一把。窗边一个女人露个头又不见了。史蒂芬有个浮光掠影的印象,觉得她服饰高雅,神情冷漠高傲。她发现她自己的手下人和财物并未受损,便放心地走开了,史蒂芬再没见着她。
他跪在翡冷翠身边,抚摸它的头和肩膀。随后他从鞍袋里掏出一把手枪、一只装药筒、一根推弹杆和一颗子弹。他往枪里装好火药,压入底火,站起身来,将击锤完全扳开。
然而他下不了手。它是多好的一个朋友;他不忍心杀掉它。绝望之中,他正欲放弃,只听得身后小道上一阵吱嘎作响,拐弯处来了一辆二轮马车,由一匹步履蹒跚、模样温和的高头大马拉着。这是辆邮车,邮差自己正在车里坐着——大块头,水桶腰,脸盘圆而肥厚,身上穿件出土文物似的外套。他一看见史蒂芬,就把马勒住了:“欸,小伙子,干啥呢?”
史蒂芬拿枪指了指翡冷翠。
邮差从车上爬下来,走到史蒂芬面前。“这畜生真俊。”他话音亲切,拍拍史蒂芬的肩膀,喷了他一身白菜味儿的同情,“不过,小伙子啊,你现在也救不了它了。”
他看看史蒂芬的脸,又看看史蒂芬的枪。他伸手轻轻抬起枪筒,将它对准翡冷翠颤抖的头部。看史蒂芬还不开枪,他说道:“要不要我替你,小伙子?”
史蒂芬点点头。
邮差接过枪。史蒂芬别过头去。枪响了——声音恐怖——随后立刻是一阵狂野的啼叫、一阵羽翼的扑腾,这是附近的鸟儿全在一瞬间飞上了半空。史蒂芬回头看去,见翡冷翠身子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谢谢您。”他对邮差道。
他听见邮差走远,以为人家离开了。可没多会儿邮差又回来了,拿胳膊肘拱了拱史蒂芬,递给他一个黑瓶子。
史蒂芬咽了一口——是最糙的那种杜松子酒。他咳嗽起来。
虽说史蒂芬的衣服、鞋子加起来够买两套这种马拉邮车都不止,邮差仍兴高采烈地自以为高他一等——白人遇见黑人时的惯常反应。他琢磨了琢磨,对史蒂芬说他们首先应当找人把马的尸首处理掉:“这畜生值不少钱——甭管活的时候还是死了以后。你家主人要是听说有什么外人把马跟钱都卷了走,肯定高兴不了。”
“它不是我主人的马。”史蒂芬道,“是我自己的。”
“哎,”邮差道,“快看!”
一只渡鸦落在翡冷翠乳白色的侧腹上。
“不!”史蒂芬大喊一声,上前要把鸟儿轰走。
邮差拦住了他:“别呀,小伙子!别!这是福气。我还没见过比这还好的兆头呢!”
“福气!”史蒂芬道,“您什么意思?”
“这不是过去国王的标志吗?白地儿飞黑鸦。老约翰的旗帜!”1
邮差说他知道附近有个地方,只要史蒂芬给钱,那里人就能帮他安排处理掉翡冷翠的尸体。史蒂芬于是爬上车厢,邮差驾车将他带到一片农场上。
农夫从来没见过黑人,见自家院子里来了这样一位怪客,大为震惊。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史蒂芬讲的是英语,就算亲耳听见了也不信。邮差很理解这农夫的困惑,于是站在史蒂芬身旁,史蒂芬每说一句话,他就重复一遍,以便农夫领会。然而这也没用。农夫谁也不理,只顾目瞪口呆地盯着史蒂芬,并对史蒂芬评头品足起来,说给身旁同样看得入神的一个伙计听。农夫说他想知道史蒂芬摸了东西以后手上的黑会不会掉色,此外还做了其他一些更为无礼、更令人讨厌的推测。史蒂芬仔细教他如何处理翡冷翠的尸体,都等于白说。直到这农夫的老婆从附近的集市回来了,事情才有了转机。他老婆跟他完全不是一种人。在她看来,只要穿戴讲究、坐骑(死的也算)值钱的,都是绅士——人家爱长什么颜色长什么颜色。她告诉史蒂芬有个卖猫食的从农庄上收死马,剔掉肉,把骨头和蹄子卖了熬胶。她告诉他卖猫食的一般给什么价,并说钱到了手只要能分给她三分之一,她一定把事情都安排好。史蒂芬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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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和邮差一起从农家院场里出来,回到了小路上。
“谢谢您,”史蒂芬道,“要是没您帮忙,这事情可就难办多了。给您添麻烦了,我一定要给您补偿的。只是我恐怕还得再麻烦您:我现在没法儿回家了。要是您能把我捎到离这里最近的驿站,我将不胜感激。”
“不成!”邮差道,“把你那小钱袋儿收回去,小伙子。我把你拉到唐卡斯特,一文不要你的。”
说实话,史蒂芬还是更想到驿站去;可邮差好不容易找到个旅伴,满心喜欢——这时候只有跟他同行才显得体贴,不至于辜负人家的好意。
邮车一点点向唐卡斯特前进,沿着乡间小道走到客栈和村庄的时候,由于来路不寻常,总令人家意想不到。他们往这家送一座床架,往那家送一只水果蛋糕,同时也接收了无数奇形怪状的包裹。有一回他们走到林间一座极小的茅屋旁,这小屋孤零零地立在一道高高的枯篱笆后面。屋里出来个老态龙钟的女佣,把一只骨架子似的旧黑漆鸟笼交到他们手上——鸟笼里还站着一只小小的金丝雀。邮差告诉史蒂芬这玩意儿是一位老夫人的,老夫人去世了,东西就要送到她在塞尔比南边住的侄孙女那里去。
刚把金丝雀藏到车厢后部不一会儿工夫,那地方就不可思议地传来一阵阵雷鸣般的呼噜声,把史蒂芬吓了一跳。那么小一只鸟儿不太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史蒂芬于是猜测这邮车里一定还有别人——到目前为止还未有幸谋面。
邮差从篮子里掏出挺大一块猪肉馅饼和一大方干酪。他拿大刀切下一块馅饼,像是要递给史蒂芬,可突然又犹豫了。“黑小伙跟咱吃的一样吗?”他问道,仿佛怀疑人家有可能只吃草或是非洲紫罗兰。
“吃的一样。”史蒂芬道。
邮差给了史蒂芬一块馅饼外加一些干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