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路心桥》可以吧?”
“俗。”
“《醉渔唱晚》,听这江风斜斜,不正如微醉的渔人歌唱吗?”
“那我先试试此曲,”姑娘笑道,随低头拨动琴弦,弦音清脆悦耳。
我不禁入神而忘手中之笔,凝于空中,水墨点点滴落到纸面也全然未觉,仿佛真就似鲁望与袭美泛舟江面,圆月送那醉渔的歌声入耳。也仿佛见那姑娘随琴声翩翩起舞,脚步灵动,身姿婉转,轻纱飘浮如烟。一曲弹罢,墨已在纸面滴如春桃,恰就入了画意,无丝毫败笔之处。
“可巧可巧,但也别这样了,怕坏了画儿呢!”
“《侍鸾》,想再听一遍。”
“不想弹这首!”她坐回去弹起了《流水》,琴声入耳,我便有如神助般笔走龙蛇,点染映带浑然天成。到全曲第三部分高潮时,我几乎完成了整幅《桃源欢会图》。姑娘入了弦音之妙,完全沉浸在水流激湍拍打岩石、船过惊涛骇浪的剧烈之中,直到《流水》第四部分弹罢,她才回到现实中想起我来,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愣愣出神的脸,十指紧压琴弦,余音戛然而止,仿佛快刀切断涓涓余流。尔后站起来,走到终于完成的画幅前,只见上下大面积留白如烟如雾,下半部分不协调之感也完全消失无遗。笔法虽不很精练,浑染间却别有一番意味。心里窃喜,“送我啦!再没啥比这更好的。”
“就是要送给你呢!”我在砚台边舔了舔笔尖,随手递给她。
“咋……”
“你来题款。”
“我……”姑娘慎重地右手接过笔,左手食指轻压在下唇上,“题什么好呢?‘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她望眼窗外烟波浩渺的江面,“可湖中日月已寒秋,怎么会有桃红呢?要不‘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愁——肠断,吹落白衣裳’可好?”稍犹豫着将“助”字换成了“愁”字念出来。继而又叹息不止,“怎一‘愁’字了得?还是不恰当,‘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俗,俗了,‘故人家在桃花山,直到门前……’像在填信址啦!”她忍俊不禁,转眼看看一语不发的我。
“不从春色和桃花处想呢?比如‘浮云乍一别,流水二十载。’”又想到“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姑娘听我念完此句,顿觉惆怅凄然,“风雨俱散,可何醉之有?”她左手掌伸过来,轻轻碰触我心口后收回去,放在自己胸前,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四目相对,仿佛融进了彼此灵魂的深底,“你,我,只要你我,有你我就好,再无需多余,”然后露出桃花般殷红的笑容,信笔便在上面题了六个娟秀漂亮的字。
“这不就是林庵寺门侧被凿去的下联吗?”我心下嘀咕,却突然感到害怕,不敢说出来。
“糟糕,题了款,下面又觉得空了,”她远远打量画面。
“下面也题上?”
“多余,只要一句便好。”
“那便裁掉呢!”
她从壁柜中找来刀尺,用尺子比比高度,又估量一会儿,“能够裁来补到上面多好!”
“可以试试,”我们将用完的笔墨砚台等全部挪开,把画幅摆在桌子中间,我微倾到桌子中间压着比好的木尺,她在我对面桌边俯下身,将刀随尺沿轻轻划动,纤细的手指游过我粗糙的指间,慢慢往另一面移开。我们相距那么近,耳鬓相贴,聆听着彼此轻微而平静如水的呼吸,清凉、洁净如这繁花盛开的江岸。
我们刚把画幅下面整齐地裁下来放好,楼下吴妈和几个婆子便唤着要用餐了,说到用餐,姑娘和我都觉得饿了,她将刀尺和裁下的纸片一并放在画上,拿起那本书对我说:“走吧!我们下楼去。”
我抬起正注目那题词的双眼看着她,她将书抱在胸前,等我一起下去吃饭,我满脑子尽是“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的诗句在翻滚,愣愣地竟忘却挪动步子。她先已走到木梯前。
“等等,”我方如梦初醒,大喊道,倏地站起,不小心把椅子绊倒在地发出嘭的巨响。我也不及将它扶起来,只顾着急匆匆往姑娘方向赶。
姑娘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咯咯地笑出声来,等着让我走在前面,我接过她要随身带着的书,以方便她好抓楼梯扶手,试着下两步比较陡峭的木梯,小心翼翼地回头拉住她,慢慢往下走。
船舱一楼正中几个婆子玩牌的桌子上,摆了满满的菜肴,虽不是什么珍馐美味,瓜果蔬鲜早已勾起了我们的食欲,大家围坐上来,吴妈把一碗稀饭和筷子递到我手中,“这是姑娘早餐多出来的一碗稀饭,还没怎么变味儿,你要不嫌弃,便尝尝呢!”
我想起身上这身衣服,虽然知道吴妈又是在戏弄我,也不犹豫地把那碗有些泛黄的粥接过来吃了一口,有些变味的感觉。
“还能吃吗?要不倒掉吧!”姑娘关切地问,却没有责备已经把饭碗盛给她们的吴妈。
“好吃的,”我点点头,违心地就着桌上的菜把它吃完,馊饭的味道卡在喉咙不怎么好受。
“多乖的孩子啊!”吴妈呵呵笑道。
“吴妈你又戏弄他,”另一个婆子责怪着从我手里接过空碗盛饭来。
“不过这可不像吴妈说的那样,什么早餐吃剩的稀饭,”从姑娘旁边的婆子也笑起来,“幸亏你不嫌弃,否则就吃不到这么稀罕的东西了。这是我们几个婆子用迷津水熬了三天三夜的椤花莲子粥,三天统共只熬得这一小碗,不光椤花,就这莲子也不是寻常之物呢!”
“什么?”我大吃一惊,“曾读到过椤花莲子的来历,据说是嫦娥从广寒宫的玉池莲蓬上采摘下来,再用月宫里的桂花酒浸泡过,仅此一点,玉兔送给姜尚带到人间的。”
“哈哈,你多想了,这不是什么月宫神物呢!常羲只是个平常推日月时辰的占星女官,曾经在明星山观测天文推演建历法时,采得这椤花莲子,因帝俊与姜尚往来甚蜜,随赠与他,姜尚不舍得食用,后转送给我爹,我爹又把它给了我。而俊的妻子常羲因为观日月,又得十二月的历法,后人便把她的名字诈传成了住在月宫的嫦娥。”
尽管姑娘说得轻松,我也吃惊地想,这稀罕之物怎么就入了我的臭皮囊,叹息着口里自念糟蹋了。
“你是不知道这迷津粥的好处,不管沉睡十天半月或是十年八载甚至几十年的,醒来时还如睡去时一样,不会感觉到饥饿,你也不会因为沉睡而迷失,沉睡时不会因为身体吸收不到食物而受到任何影响,”吴妈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有些木枘的我。
“是姑娘送我的,就算平常之物,也不可能随意丢了呢!”听说这等稀罕,又想起她送我的绿玉,更觉惭愧。
吃晚饭已临近黄昏,姑娘开始催促我动身前行。
“要是能多留几日陪陪姑娘多好,”我实不愿离开。
“今日正值十五月圆夜,每月的十五日,引渡使者都要把亡魂从冥河引到对岸,你是凡人,不可留到月亮升起。”
“那你们呢?”
“我们也要离开。”
姑娘站起来往舱外走,“我送你一程。”
不得已,我随她走出去,天空隐隐下起了秋日朦朦细雨,或许下的时间不长,甲板未被浸湿。姑娘回舱里找来雨伞,我们并排遮着雨水下到白色沙滩。她送我到沙滩边缘。
“就去吧!你们朋友还等着你回去相救呢!前面的路困难重重,你要保重,”姑娘伸出手掌轻轻印在我胸前说,“心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