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灵魂相守,”我想伸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她却敏捷地将手收回去,飘然退开几步。
“那我先送你回船去,”我只好请求道。
“不要,你自去,穿过这片树林,便可以回到路上了。”
“嗯!”我惭愧地笑了,拒绝了她递给我的伞,双手拉紧背包的肩带,心里却像压了千斤重担,感到每走一步便离永别更近一步。
“你还不走吗?”姑娘问,站起来跟在我身边,“我再送你远些吧!”
“这就走,”我横下心,跨大步往杉树林方向去,回头看时,她却打着伞站在原处,风吹起鬓角的黑发覆在脸上,遮挡着多少别离哀愁。
“我是说……目送,”姑娘伸出右手在胸前轻轻晃动着回答。
“嗯,嗯,这就好!”我面对着她,慢慢退到杉林边,转身淹没在树间杂乱密布的灌木丛,拔开枝条往前走几米,再回头,透过密林看到姑娘呆呆地矗立原处,泪水立刻便从脸上滑落下来。从进入树林那刻起,我便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了,或许她以为我已经走远,然而我怎忍就此离去?又怎忍再打扰她的宁静?便停在原处黯然神伤。
一个身穿水蓝色短衣的女孩和一个老婆子,背对着我从花丛间向她走过去,“看看我们都买了多少好吃的?你定会非常喜欢,”她们走到姑娘跟前,把两个大提袋打开给姑娘看,“这几日,镇上真够热闹,广场和沿边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观看佛法大会,主持大会的得道年轻高僧就是了凡主持,他身披宝蝉袈裟、头戴五佛毗卢冠,和尚和众多弟子前簇后拥,恢宏的气势堪比皇帝出巡。不过看他万众景仰的气派,除了把一路经过的地方搞得热闹非凡之外,恐怕是从来没想过要见你的,早叫你别枉行这趟偏不信,我看你的苦心就要白费了。”她收好袋子,叫同行的女人先把东西提上船去,独自陪姑娘在后面。
“终于还在赶在开船前回来呢,以为你们就要被落在这儿了,”姑娘笑着说。
“当然啦!今天十五日嘛!不离开,等着被引渡吗?”
“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姑娘问刚到的女孩,笑着自言自语:“截然不同,真假却不难辨,”然后转头看看我这面,确信我已经走远了。
“什么?”女孩吃惊地问,“他来过?你见到他了?那什么是你应该相信的?我遇到的,还是你?”她接二连三地问。
姑娘沉默不语。
“我真佩服你的勇气,放下好好的仙子不做,甘愿受那百般折磨的轮回之苦回来,累日里茶饭不思、心力憔悴,好不容易盼到相见,却又不能多挽留片刻,”女孩叹息道,见姑娘已经走远,赶紧跟过去。
她们已经走到甲板上,不再听得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什么。直到两人挑起帘子钻进舱里,船渐渐消失在朦胧的水雾中,雨停了,天边露出最后一抹秋日余光,我走回去,愣愣地站在河边,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太阳西沉,斜照在业已凋零的漫珠沙花的枯枝上,只剩我和沙滩遗留的足迹、长影。
我懒懒地踩着那些彼岸花的枯枝找回山路,穿过巨岩下狭窄的小道,再走一段下坡的密林,来到大道边,黑夜降临,远处山脚隐现几点灯火。觉得疲倦,孤身坐在漫漫山野路边,大约十几分钟后,从山脚渐渐驶来的一队人马。他们手举火把将路照得通明,两纵队前几匹红鬃马上骑着几个铁盔银甲的人,身后跟着近二十辆大木马车,车两边全是严整的步兵手握刀枪小跑紧随,马蹄嘚嘚、车轮滚滚、甲胄当当、人声腾腾,尽都弥漫旷野。快接近我面前时,他们行进的速度慢了,最前面一老一少两个人注视着我,交头接耳地说起话来。
“父亲,你看路边坐的那乞丐,多可怜啊!”年少的看看年老的,手朝我这面示意,尽管他装束严整,帽盔遮挡额头和鬓角,但我也一眼便看出他是送我到月岛的凿昂,那飒爽的英姿全然不似当晚乳生少年的模样。我赶紧低下头,害怕被他认出来。
“走吧!等以后打起来了,这样的乞丐多着呢!”那父亲冷漠地回应。
“再怎么说,也还没打呢!”凿昂跳下马,在随从耳边吩咐几声,那随从便朝我走来:“这是少将军赏的,”说着把一包干粮和一串铜钱丢在我面前,转身回去,队伍从我身边经过,继续前行在山路上,很快消失于茫茫寒夜之中,旷野重又归于宁静。我捡起铜钱和干粮,愣愣地不想起身,时间在一点点流逝,纷乱的思绪阻止着我的双脚向黑夜迈进。
是远处山脉间的光亮把我再次惊醒过来,那些仿佛紫蓝的萤火之光很快漫过无数山头,排成很多纵线朝冥水方向飞去,虽然沿途被这些光照亮,但依然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我便回头往冥水狂奔,想在那些光之前抵达冥水河岸,当我气喘吁吁跑回沙滩上时,那些本已枯萎的漫珠沙花全都重新绽放,花瓣仿佛紫色的明灯,光从里面照出来,和着叶片的绿色光芒,把水岸至山顶都照亮如仙境般美丽,水岸从东到西排列着无数明灯闪耀的小木船,星星点点,层层叠叠伸展到水中央,我惊得目瞪口呆,不敢再往前靠近。那些紫色萤火出现在挨近水岸的山顶,快速往花海处涌来,仿佛飞逝的流星,到了近处,我终于看清,原来那些全是发着紫蓝光芒,透明如流水、光亮如晶玉的人影,他们虽然快速飘浮移动,速度却是一致,并不拥挤。
“这些是灵魂吗?他们要渡过冥水去?”我站在树林边,低着头想。突然被什么紧紧拽着手臂,再定睛看时,无数白影围绕着,推推拽拽把我往白色沙滩赶,其中一个手拿招魂幡在我头上晃动几下,停了凑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使劲晃了晃,也没什么改变,几个白影相互看看,像是在讨论什么,之后摇摇头,朝紫色光影流动的方向飘然而行。
“呀!是你?怎么是你呢?”一个貌似农民的身影朝我飘来,跟着他的后面,陆续聚满了好几十个和他相像的灵魂,都在定定地看我。
“各位乡亲们,你们认得我吗?”我回过神来问。
“你朋友他们,没错,你朋友他们,”一个灵魂回答,他们都小声交谈起来。最后又问我,“陈永、周培江、刘富宽和周雨江,他们四人是你的朋友吧!”
“是,是啊!”我高兴地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快说说,他们……现在怎么样?都还好吗?说他们整个的故事给我听。”
“我们是从靡陀岭来的,已经飘了不知多少日夜,具体已经记不清了,请原谅我们成亡魂就丧失了记忆,时间越长越想不起来,”一个灵魂犹豫片刻也想不起要对我说什么。
“放心吧孩子,他们都还好呢!你的朋友与我们分别时,已度过险境,”另一个老点的灵魂指着周围老弱妇孺或年轻的说,“虽然我们也是靡陀寨的村民,但从鸿洋坞离开的时间不长,还没有完全忘记。”
“你们,你们怎么了,村子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怎么要结伴去远方?”我内心闪现一丝丝悲痛,但他们没再说什么,转过头,重新回到漂浮的行列中去。
我不禁呜呜地哭出了声音来。
“刚才那些引渡者怎么没有把你的灵魂招走?按理说不可能啊!”老者惊疑不已,也凑近仔细打量我,却没找到原因。
“孩子,你还在这里干嘛?”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远处问。
我跑过去,虽然她也是透明的紫蓝色,但我还是认得她是月岛上的婆婆,便喊叫起来,“婆婆,怎么是你?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嘘——”婆婆示意我小声点,“你不能到冥水岸来的,快走吧!被引渡使者发现,就要把你的魂给引走了。”
“它们刚才来过,试了几下没成功,就离开了,我也查不出原因来,”老者和靡陀寨的其他村民跟上来,围着我和婆婆。
“这是亘古未有的事情,引渡使者从没失败过,”婆婆依然凑近来上上下下打量我,最近用鼻子在我身上闻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你有椤花莲子那种馊臭的气味,幸好被迷津水散发的香气综合了。”
“原来如此,”老者恍然,“是椤花莲子护住了他的灵魂。”
婆婆点点头,告诉村民们要快快去登船,村民们陆续回到鬼魂长长的队伍,上了船,船上纸灯笼透出的黄光和他们自己发出的光,使整个冥水仿佛铺满了闪耀的霓虹。
“婆婆,你也要去吗?”我想拉住婆婆,手却穿过她那苍老的掌心,从指间滑过去。
“月岛已经沉了,所有的也无需再去留念,”婆婆漂浮着说。
“那杨老师和竖亥法师他们……”我不敢往下问。
“他们很早便离开了,放心吧,都还好好的呢!”婆婆那慈祥的笑容依然未曾改变,“这是逃避不了的,再说我年纪已经大了,月岛没了,我也该离开,到属于我的地方去。”
“婆婆,为何你也要离我而去?”我哭喊着,泪水又出来了,“婆婆,把我也渡过去,我不要你们离开,让我和你们一起走吧!”
婆婆伸手帮我擦拭脸上的泪水,手却只能从脸上飘浮而过,仿佛两个时空交错的幻影,她无可奈何地缩回去,摇着头:“傻孩子,记得婆婆曾给你说的话,坚持你自己的选择,孤独、无助,就算像现在这样乞丐般的过活,你也要坚持,”她慢慢往水面飘去。我紧跟着,但很快那些船便载着无数灵魂消失在冥水深处。彼岸花依旧开放,却逝去了之前的光华,夜复归于宁静,冥水仍如明镜倒映幽暗的夜空,我跪在水岸边,痛哭着渐渐沉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