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雪途

初入尫界 谌志坤 6842 字 5个月前

“所有情感里面只有一种会让那黑水随意肆虐你的身体并因此引起剧痛,”法师接着说,“这是病还是怨念成疾,谁也说不清楚。”

“法师不是说那不是毒吗?”我质问他。

“的确,”法师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毒却胜于毒,儿女情怀会让它把你变成木头,越深情这变化的速度就会越快。”

“变成木头?”灰雀仔惊奇地看看法师。

法师点点头:“当三年五载你的皮肤会变成满是皱折而坚实的树皮,关节僵硬,发出木头折断的吱吱声直到它根本不能活动。那时身体变得硬梆梆,木头呆脑,心硬血凝,一切浓烈的深情挚爱都将随之中止消失而毫无意义。所以抑制你内心的感情,别让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吧!”

“我,我,办不到,”我坦言,“自冥河一别,无时无刻,那身影不缠绕于心,时而疼痛,时而彷徨,思及痛处而茶饭不思,又觉人世苍白,索然无味,我害怕那就是永别。”

“你想得太多了,心放宽些,前路自明,”灰雀仔安慰道。

“就算我是像姜尚那样厉害的法师,感情方面也无法强人所难或随意插手,你要知道,法师并没有应付感情的法宝和绝招,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一切都得靠你自己!”竖亥慨叹不已,“伸脚出来让我看看。”

我脱掉鞋子,卷起裤管,将双脚伸到他面前,法师毫不顾忌地抬起来左翻右看,掰掰脚趾、拍拍脚背、捏捏腿肚,然后终于舒了口气说:“幸事幸事,原来你泡过月岛岸的水,这下我就不用担心你的脚下会因为变成木头而长出树根来了,脚上一旦生出了根,就会扎进土里,你这一辈子都要真的变成大树了,”法师笑了笑,“那月岛的水浸泡了你脚上的皮肉甚至筋骨,使它能保护好你这双脚。”

“原以为只是不怕火呢,要知如此,当初我就整个人都泡在里面。”

“它保护不了身体别的地方,”法师摇摇头。

“似乎你现在是必定会变成木头的了?”灰雀仔问。

“但可以用别的办法拖延日月,”法师说着,将几包中药递到我手里,“这是以五味子、犬肺、皂荚和山萸为主,再辅以厚朴和葶苈子搭配的几副中药,每天三服,每副药服用三次,无须久熬,煮沸即可,先吃三副,可稍延缓病情。你们明早出发,在路上也要继续服用。”(常言水生木,金克之,儿女之情性如水,故而生木,竖亥的这几副中药皆为金火之性,自然抑制木的生长)

“这样边走边医治,抵达青丘山之前就会痊愈了吗?”我高兴地问。

“不,此药只能拖延使你变成木头的时间和抑制痛苦,唯有天吴有根治之法。你此行正好一举两得。”为防止我身体变化而生出虫子,竖亥法师把一个育沛(关于育沛的作用,见《山海经》记载)给我戴在手腕上。

简单吃过晚饭,灰雀仔找来罐子,把竖亥法师给我的中药熬来让我喝了,大家在寺里休息到天明,再吃一顿中药,我便和灰雀仔踏上了去黑齿国的道路。乞丐兄弟们把满满几袋食物给我和灰雀仔带上,送出荷花门。当跨过一片冰雪覆盖的荒野,雪林挡住他们的身影,我俩心无旁骛地扎进密林深处的小道。

过了荷花门,我们就已经踏入了黑齿国的地界。

“远远看去,原以为是积雪使这片山林和其它旷野那么白,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我惊奇地看着密林中白色的枝叶树杆,白色的杂草荆棘和白色山石,那绝不是雪染的样子。

“你要在夏天来,看到的也和现在一样,”灰雀仔说,“这便是雪林的由来,但它这么纯净的下面隐藏着险恶的食人兽名叫山膏,它们晚上蜂拥出来找食,当然白天也不能确保不会苏醒,我们得多加留心,”说着,他轻轻抹开路边的积雪,雪下现出一个大坑洞,里面躺着几只熟睡的像猪一样的野兽,全身枣红,虽是猪貌却比狼的面目更为狰狞可怖,伸在前面的脚趾指甲锋利光亮如尖刀。“看看这些在雪林无处不在的山膏,它们不仅喜欢骂人,更爱吃人。”

“它们白天容易醒来吗?”我小声问。

“看样子要醒了,我们赶紧走!”他指指其中迷糊双眼抬起头来环顾一周后,又呼哧着睡下去的那只,赶忙离开往前急走。而密林周围随后响起“唬嚯嚯”的低沉如闷雷的叫声,那叫声仿佛从地里传出。

“是食人兽?”我问。

“你还记得吗?”灰雀仔点点头问。

“什么?”

“在阎王炕跳的舞。”

“嗯!”

“一起来,”说着,他便有节拍地唱道:

啦咭啦咔嗒嗒嗒,

啵咪啵噜咕咕咕。

嗒啦嗒啦咔咔咔,

咕啵咕啵噜噜噜,

嗒嗒嗒,咔咔咔。

咕咕咕,噜噜噜……

我们的脚步随着轻快的歌声飞扬,我和着他越来越激情高涨地反复唱了十来遍,周围高大的树木叶从中居然跟着回响起来。接着整片树林被嗒嗒嗒咔咔咔的声音包裹,仿佛数亿个木球从天上洒下来,在地面反复弹落,又如树林草丛变成了难以计数的歌唱家,跟着我们的节奏把这片雪白的林海变成了一座无边无际的音乐广场。随之而逝的是食人兽唬嚯嚯的叫声。

“怎么回事?”我止住歌声问。

“雪巫的叫声让食人兽重新进入了梦乡。”

“雪巫?”

“它们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婴勺。”

“原来婴勺和雪巫是一种鸟。”

灰雀仔手指一株树要我细看,发现那茂密的树冠上根本没一片叶子,全是雪白的小鸟密密麻麻站在枝头,也许是歌声的作用,它们全部抬起埋在羽翼里红色的喙子,跟着睁开赤焰般的眼睛嗒嗒嗒地叫个不停,那目光虽远,却晶莹透亮。

“它们被歌声唤醒了?”我问,“在阎王炕也是吗?”

“冬季来临,每到黄昏时分,就会有很多婴勺从雪林飞到阎王炕的树上过夜,它们飞来的数量直到把阎王炕所有树都站满,虽然晚上之后即使我们把它唤醒,它不会发出任何叫声,但是息灵和食人兽因此不敢靠近,那些恶物不但害怕雪巫的叫声,更害怕它们的眼神。知道为什么逵戊珥不敢到阎王炕的原因了吧!”

我恍然大悟:“息灵那么厉害,却也怕这小小的鸟鹊。”

“不是所有息灵都像逵戊珥那样杀不死打不倒的,”灰雀仔回答,取了一节结冰的树枝拿在手上摇晃着,“普通息灵靠吸食我们世界的气息过活,他们有着我们一样脆弱的生命,死了之后就变回一堆枯骨。崤谷之战时有六人身负重伤,逃到崤谷深处的洞穴避难,为求生而食用洞中的蝙蝠血,其中两人死于洞中,剩下的重离、铁驴脚、番多和逵戊珥在走出战场废墟的途中也相继死去,秦穆公崤谷封尸,四人体内的蝙蝠血使他们变成了强大的息灵回到山洞,了凡和尚转入阴暗面之后,先去找到并把他们带出了崤谷。虽说现在逵戊珥已经伏法,但另外三个毫无音讯。

尽管我听得入神,也忍不住打断他问道:“了凡和尚和息灵王到底有什么关系?那晚在地牢里竖亥法师提到灵台侍童,似乎他也不愿意多说。”

“如果你听说过篱栏公子的故事就好了,”灰雀仔回答,“不过成为篱栏公子的应该是灵台侍童,而不是那只蜘蛛。”

雪巫早就停止了欢叫,食人兽也沉睡着,白色的树林变回了起初的安静。挨近中午,阳光穿透树枝,白色光柱直射下来,我们刨开厚厚积雪,找来枯枝碎叶,在露出的坪地上生起篝火,坐下来烤饭团和鸡腿吃。灰雀仔化雪为水帮我煮药,因为吃了竖亥给的中药,腹痛没再发作,只是常常会汗流不止。匆匆吃过中餐,他朝阳光照射下来的地方看看:“该出发了,天黑前出不了雪林我们就等着喂食人兽吧!”我们收拾好包裹,用雪浇灭火堆,匆忙往前行。灰雀仔问我为什么看到那两颗人头会那么伤心,于是我把从在学校看到那则寻人启示之后发生的事情大略给他讲了一遍,既然他愿意陪我走来,我便不应该对他保守什么秘密。他听了之后,却没表现出太大的惊奇,只是对我发现篱栏公子的故事非常感兴趣。

“听你这么说来,事实和你了解的大相径庭,那本《篱栏公子传》只是残缺不全的记叙罢了,它没有深入地剖析息灵王这个了凡和尚,也只字未提灵台侍童,而对桃花仙子也都是一笔带过,多是说道了柳家女儿,可能是因为写这本书的人只知道了凡和尚,不知息灵王和灵台侍童的原因吧!”灰雀仔说。

那娴熟而流畅的语言表达使我十分震惊,便愣愣地看看他的稚气未脱,与刚见到时截然不同的乞丐模样,他并没在意我的惊异,笑着跑到一棵大树边,或许根本不知道我在看他。我跟着跑过去,大树把我们准备走的前面分隔成一个一直向下的铺着厚厚积雪的斜坡,站在树旁,不断下降的层层树冠推向远方若隐若现的雪林边界,衬出天际线高而错落的山脉,西移的太阳照射在那片山脉上,白色冰峰灼灼如火,耀眼夺目。雪皑皑,整个世界沐浴着黄光闪耀的无尽洁白。

“好美的夕阳”,他眺向日落之方,“不过在那更遥远的北方天际,有更美丽的拥有白云般洁白树冠的扶桑树,这棵传说中十个太阳在树阴下洗澡的扶桑树就在那儿,(见《山海经·海外东经》黑齿国篇)”他视线自西移向北方,手指给我看。

“汤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