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讲真定府城外就是滹沱河,廉台堡也挨着滹沱河,坐船是最方便。奈何孙二娘和李茉莉之前来的路上就因为坐渡船吐得昏天暗地,昨夜就千叮咛万嘱咐,郑直只好退而求其次。因为这,车队走的并不快。到了中午,还没有走一半路,于是熟知周围地形的朱千户提议抄近路。郑直答应了,车队改道,中午在一处不大的村子落脚。
“小道长?”郑直刚刚下马,就听到了一句熟悉的称呼,扭头看去,一位青年站在不远处街角,手里拿着斧子,旁边堆着一地木柴。他仔细瞅了瞅,却实在记不起对方是谁,将缰绳扔给朱千户走了过去“善人是?”
“真的是小道长啊,忘了?,俺带着老娘去看过眼睛。”那青年笑道“几年前小道长跟着陈道长在四十里铺那里布施药剂,俺娘的眼,就是吃了你们的药好的。”
郑直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每年都会跟着陈守瑄以布施药品的名义探查周围土民家里底细,以便有人求签问卦时算无遗策“多年不见,大哥比以往更加威猛,俺确实认不出了。”
那青年一听,更高兴“小道长这是……?”
“俺接了家人回乡。”郑直敷衍一句“在此歇歇脚。”
“那就在俺家好了,都是自家人。”青年一听,赶紧道“吃的不一定多好,可是管饱。”赶忙扔了斧子,对远处正在和朱千户讨价还价的邻人道“大哥,这是俺朋友,中午在俺家了。”不等郑直拒绝,那青年就拉着他往院里拽。
不得不讲真定本地民风淳朴,青年为了招待郑直等人,特意宰了两只鸡,然后拿出粮食换了烧酒,中午这顿饭虽然简单,却真的让众人吃饱了也吃好了。临别之际,郑直拿出一锭一两银子算是酬谢。却被青年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当初隆兴观施药救人之时,没有收过一文钱,他如今要是留下银子,得一辈子抬不起头。
郑直这两年在外边见过各种光怪陆离,猛然听到青年淳朴之语竟然感觉不真实。
“再讲了,陈道长仙逝,俺也没帮上啥忙……”青年看郑直还想塞银子,不满道,却话没讲完,就被郑直打断追问“仙逝?谁?俺师父?”
郑直一下子懵了,也不理会青年,转身就往外跑。朱千户赶紧追上正在门口解缰绳的郑直“五郎咋了?”
“千户……”郑直感觉脑子一下子昏昏沉沉,甚至眩晕,摇摇头“你带人送二娘她们回去,俺去……去隆兴观。”讲完一跃跳上骏马,大喝一声,双腿重重一夹马腹,向北冲了出去。
他原本打算着安排好家里所有事,然后带着金子到林济州显摆的小住几日,却不想再没有机会了。
奈何离乡三载,他已经忘了幼时经常走的路,以至于摸黑来到林济州旁渡口时,与送人之后又寻了过来的朱千户等人遇到了。
“六老爷让俺给五郎的。”朱千户拿出一封信递给了郑直。
郑直冷着脸,接过信打开,朱千户赶忙拿起火把凑近郑直。
这是年初祖母写给郑宽信的第二页,上边讲了陈守瑄在年初布施时为了救人,跳入冰河。人获救了,可是陈守瑄却得了重病,先是精神萎靡,后来高烧不止,最终在年前病逝。
想来郑宽当初隐藏这一页,就是怕影响自个的会试。郑直突然感觉不值,为了会试没有送陈守瑄最后一程,不值,伸手将信凑到火把旁点燃。
他的人生目前分为三段,第一段六岁之前,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父亲整日忙忙碌碌,母亲同样忙忙碌碌。毕竟五个儿子需要他管束,祖母需要她照顾,家中的事情需要他们打理,其它的郑直真的记不得了。第二阶段,将近六年,都是他和陈守瑄等四名羽士生活在一起的。病了是他们来救治,冷了是他们给衣穿,饿了是大伙一起弄吃的。如今那个总爱用拂尘当痒痒挠的师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郑直真的接受不了。他头一次对举业产生了厌烦,甚至对六叔产生了怨恨,和师父相比,状元又算的了啥。
夜里渡口的风很大,朱千户引燃了火堆。郑直坐在旁边,脑子里又开始不停的出现各种记忆碎片。有陈守瑄找借口罚他誊抄五百个大字,他耍小聪明,在纸上写下‘五百个大字’的记忆;有陈守瑄因为他不听教导,拿着佛尘追打的记忆;有他帮着陈守瑄做花账,亏空出来的钱被对方拿去布施周围女施主的记忆,凡此种种。那时那刻,郑直羞与为伍,咬牙切齿;此时此刻,郑直却感觉如此难得,如此温馨。
天亮以后,郑直和朱千户等人乘渡船登上了林济州。一下船,郑直就谁都不理,骑马向着远处的隆兴观奔去。
“你师父飞升之时很安详。”师叔张日庆看到郑直很高兴,得知郑直来意,并没有难过“生死气化,顺应自然。雌虎,功为善行,德为善心。心行合一,名为功德。你师父做的就是功德,你若悟此道,又何必纠结彼时在与不在?”
一旁的孙志镛、黄禹通两位羽士纷纷点头。
“俺想给师父磕几个头。”郑直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