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侍立在门口的王八耻,无声躬身退下,也带走了几个小太监。
暖阁中,就朱允熥凌汉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老臣不是辞官,而是致仕!”凌汉低声开口,“从前元算起,宦海已五十多年。经过民不聊生天下大乱,也看着我大明从无到有,励精图治国泰民安。”
“先侍奉大元昏聩之主,后辅助了大明两代贤君,老臣这辈子知足了也值得了。如今老了,精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也没那么高的心气儿了。一介老朽,浑浑噩噩等死之年,若在身居高位,非国家之福!”
朱允熥静静听他说完,郑重的看着他,“凌爱卿,你知道朕,心里从没觉得你老。朕以前也亲口和你说过,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朕刚接手这江山不久,正是用人之际,还不开你这定海神针!”
“皇上之恩,臣感激涕零!都说读书人要为家国天下江山社稷谋福祉,可古往今来有多少读书人能遇到贤君?臣自问德行才学远不如先贤,蒙皇上垂青,这份知遇之恩,已是古今罕见。”
“如今臣老迈,不堪使用。而我大明如旭日东升,光耀天地,正是破旧创新,海纳百川之时。老朽之人,已如枯木,再继续占据高位,只怕适得其反。”
“若只是老臣一人之事也就罢了,大不了史书留下骂名。可老臣为高官,掌管的是大明天下。稍有不慎,耽误的是江山社稷!”
朱允熥还是很耐心的,认真的听凌汉讲完。
他的表情很平静,直到对方的话告一段落,才微微叹息。
“你说的有理,可是...凌学士,你既存了归乡的心思,就该对朕明言。这些官面文章说辞,本就不是你所长。”说着,朱允熥一笑,“听你文绉绉的说话,朕别扭!”随后,又是一笑,“你自己不别扭吗?”
凌汉老脸也一红,有些讪讪。
“朕大概能猜到一些,你是怕日后朕觉得你碍事,或者朕信不过你了,觉得你拖后腿。所以现在想着激流勇退,风风光光!”朱允熥笑道,“是吗?”
“是,也不是!”凌汉想想,叹息半声,“若皇上要问,那臣就知无不言!”
说到此处,忽然放肆一笑,“皇上,这圆凳子硌屁股,能赏老臣一张椅子吗?”
朱允熥笑笑,“边上有,你自己搬!”
“谢皇上!”凌汉吃力的搬来一张太师椅,随后惬意的靠在椅背上。
“老臣是真老了,不靠着点东西,坐不踏实!”凌汉咧嘴一笑,然后面容郑重,“可是一旦坐惯了椅子,哪怕已坐了几十年的凳子,也不习惯!”
“老臣一辈子都在做官,从进士登科开始想的是头上的帽子,头上有了帽子,开始想着在朝堂立足。”
“立足之后,想着在朝堂中能不能有个可以坐的凳子。等老臣熬到了可以坐凳子,又想着能不能体面的,在帝王面前有张椅子,以表示自己这个臣子,与众不同独得青睐!”
“可是有了椅子之后,还想着,要是有张床,能放肆的躺着......”
“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朱允熥笑着抓起干果盘中一粒松子,捏开之后笑道,“朕也明白你的意思,古往今来多少大臣,就是因为得陇望蜀,最后狠狠的跌倒,甚至于一生的功绩都没抹灭。本朝的李善长,胡惟庸就是最好的典型!”说着,他看看凌汉,“但朕觉得,凌爱卿不止于此!”
“臣也觉得自己不止于此,可是有时候,有些事不是臣能左右的!”凌汉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垂手站立,“老臣早年为官时,李善长胡惟庸乃至后来的詹徽都是臣的死敌,不死不休那种。可是蒙皇上垂青委以重任之后,臣猛然发现,哪还有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