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陈望回道。
杨定进来后,陈望摆手让他坐在案几对面,拿起铜壶给他面前铜盏里倒上了水,微笑道:“这里没有茶叶,喝点白水吧。”
杨定欠了欠身子,自嘲地笑道:“败后这几日在路上就盼着能喝几口热水,哈哈,那时方想起弥足珍贵。”
陈望步入正题,开诚布公地问道:“杨将军,为何如此坚决要投我兖州,你那夫人……”
“唉,不瞒平北将军说,”杨定白净英武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接着道:“天王仁义,对我也不错,但池阳公主恃父而骄,刁蛮任性,婚配多年并未生子,也无情谊可言,末将是有苦难——”
“哦哦,我懂,我懂。”陈望看着杨定,觉得他并无虚言,心道他也是一个被氐秦征服的敌国降将之子,苻坚可能出于笼络仇池贵族的目的召他为婿,但年轻傲慢的公主一定不会瞧得起他。
只听杨定继续道:“当年丞相病重之际,曾告诉末将,平北将军乃是大才,当世明主,将来成大事者定为此人,末将追随丞相征战多年,最为信服他的话,兼之淝水一战,也认清了许多事情,末将实是失望至极啊。”
陈望凝神地倾听,谦虚着道:“王公过奖啊,他才是经世之才,我们皆是凡人啊,呵呵,‘扪虱倾谈惊四座,持螯下酒话当年’啊。”
陈望引用了周总理在一九一六年送同学的《送蓬仙兄返里有感》其中诗句。
然后做了手势请杨定喝水,慢慢说。
杨定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接着说:“天王去年十月在长安太极殿上誓言伐晋,群臣皆反对,末将也曾叩首劝谏,但天王目空一切,把末将逐出宫去,而举兵之后,又一错再错,听不得半点异议,刚愎自用。他派朱序去说降谢石,又要半渡而击之,末将都曾私下劝阻,他却训斥末将不懂兵法,不会用人。朱序是谁啊,乃江南士族子弟,和慕容暐、慕容垂等人一样,兵败被俘,对我大秦绝无归顺之心,乃乱臣贼——”
说到这里,他自觉失言,忙尴尬得摸了一下鼻子,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陈望毫不在意,心道,这才是秉性耿直之人的真实心理,才归降了一天还睡了七八个时辰,要是一口一个忠于大晋忠于兖州,那才是大奸似忠之辈。
“哈哈,朱序和徐元喜已经回来了,就睡在你隔壁。”陈望笑道:“难得你们都能认清事实,而你们的天王却看不懂啊,不瞒你说,今日我也见过苻坚了,并赠他干粮、马匹,放他出境。”
“哦?”杨定微微一怔,黑玉般的俊目看向陈望,拱手道:“末将失言,还乞恕罪,朱将军其实末将也是佩服的很,数千人马面对十几万大军围攻,孤守襄阳一年,真是忠肝义胆,神勇无比,世之罕有。”
陈望摆手道:“你们将来都在兖州任职,同袍之谊,有的是时间交流。”
“是,到时我一定向朱将军多多请教,”杨定点头,忽然又想起战败的那一夜,心有余悸地问道:“天王身体如何?淝水大败后乱军抢渡淮水,又逢冬夜,几十万人,根本无法辨认出模样。”
“即便是辨认出来又如何?”陈望淡淡一笑,接着道:“今日苻坚在城下,两侧倒是有许多氐秦军兵看见了,他被刘牢之追杀,但无一人出来施救,还是我派人阻止了刘牢之,他才得以逃进武平县城。”
杨定从胸腔里迸发出一声长叹,“唉……”
二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杨定在心里悲叹曾经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苻坚,一旦从神坛跌落,连军兵都假做不认得他了。
陈望在心里想着下午城外的场景。
如果换做以前,这些大兵见到苻坚,零距离接触,一个个肯定是激动地泪流满面,鼓起掌来都能把手拍肿,高呼万岁的口号喊哑了嗓子也浑然不觉,今日的场面却如陌路人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杨定感叹道:“一百多年前在长江之畔发生了赤壁之战,北方的曹操也是八十多万大军惨败,但他逃亡时身边还有几十名将领、谋士誓死相随,天王他……唉!”
“宽仁是一种美德,但凡事做得过了头,都会物极必反。”陈望意味深长地道:“秦军大都是被征服的各族人马,怎能谈得上同心同德?”
杨定深以为然,不住地点头。
沉默了片刻,杨定突然有些懊悔地道:“可惜,末将疲劳贪睡,败军中还有不少仇池氐人,末将登高一呼,也能招降许多能征惯战之士。”
这正是今晚陈望找杨定谈话目的之一,一个是问明他归降的原因,作为苻坚女婿又是武艺高强的“关中双枪”之一,为何来降,而窦冲就不降。
另一个方面就是陈望早知杨定乃当年仇池国主族人,虽然仇池杨氏从未称帝,但性质跟凉州张氏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