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蓁打量这值房,房间不大,一头垂着帘子,大约是休息室,另一头应该是办公、见客的地方。其间陈设可谓简陋。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一本洋文书,书上压了一支钢笔。
曾少铭也会洋文,看来是这个人没错了。她将房间内打量了一圈,只那墙上一幅字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是一幅苍鹰图。明蓁也学画,自小是受过名家指点的。见这画里苍鹰立于堆雪枯枝之上,双目炯炯,棱角分明。虽未展翅,姿态雄然,一股霸者气象。看那落款,也不是什么名家。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画艺不算精绝,倒是风骨夺人。
明蓁看了会儿画,便捡了张椅子坐下。这一等等到了日落西山,值房里的光线也暗了起来。那姓李的副官先回来了,有些意外她还没走,便道:“沈大人应该快要回值房了,烦请小姐再等片刻。”然后贴心地将电灯打开,又匆匆走了。
明蓁在报纸上看到过,沪上早些年建了自己的电厂,洛州也有样学样,弄了个小电厂。不过电费昂贵,能用得起电灯的还算少数。明老爷为了清廉的形象,不想落人口实,自不会堂而皇之拉电线装电灯。
她好奇地走到灯下,仰着头研究着所谓的“自来月”,想知道那电灯泡会不会像火焰一样发烫,便伸出了手,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两下敲门声。
门其实是敞着的,大约是怕惊吓到她。明蓁转过身,看到那人的时候怔了怔。
是个身姿英挺的年轻男人,和曾少铭年纪相仿。一身蓝呢子军装,一双长筒马靴,英气逼人。军帽下的一双眼睛清冷且有神——是之前制服疯马的那个人。
但那人似乎并没认出明蓁,只疑惑地问:“小姐,你找我?”
明蓁向他行了一礼,也不拐弯抹角,“我姓明,叫明蓁。见过沈大人。”
这名字让沈彻的眉头动了一下,显然是早有耳闻。至于是怎样的耳闻,明蓁没有兴趣。
沈彻摘了白手套,抬了抬手,“原来是明小姐,请坐。”然后叫副官上了茶。
明蓁颔首款款坐下。
沈彻见她一身大红色斗篷未解,坐下时露出月白色绣花夹裙,裙角盖住了脚面,看不出是不是裹过脚。双手端茶时,露出一截穿金戴玉的皓腕。
百闻不如一见。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仪态端庄,落落大方,丝毫不见深宅大院里女子惯有的扭捏和拘谨。实在同传说里乖僻荒唐的“明五爷”难以扯到一起去。若不是那通身的气度,沈彻都会当她是个冒牌货。而且,这女孩子竟然有一些眼熟,忘了在哪里见过。
“不知道明小姐前来,有何指教?”
明蓁装模做样地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缓缓放下茶杯,“敢问大人可认得曾少铭,曾四少?”
沈彻点点头。
“小女子听少铭说过,沈大人是他的挚交好友——想必沈大人知道四少是我的未婚夫吧?”
沈彻仍旧是点点头。
明蓁轻叹一声,“不怕沈大人见笑,四少有半年没联系我了。小女子实在束手无策,这才冒昧前来。希望大人能施以援手。”
沈彻眉头微挑,并不掩藏他的意外。
明蓁将他的表情都收在眼里,垂下眼故意盯着一处看,看得双眼酸胀,本能地聚起了眼泪。直到眼眶子里蓄了些水汽,这才抬目看向他,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
“其实同沈大人说这些,实在是很失礼。只是我同四少的婚事,家父实在不看好。如今四少许久都不曾登门,也不肯定下婚期。家父说我青春所剩不多,不想被白白耽误了,所以动了要退婚的念头。”
说到这里,明蓁美目一眨,一滴泪从她眼眶子里滚下来,顺着那粉白细嫩的脸庞缓缓滑落,像荷塘芙蕖新叶上一粒滚动的晨露。
她拿帕子沾了沾眼泪,继续道:“但我同四少是娃娃亲,青梅竹马,悠悠数载,情根深种,早已认定彼此。四少同小女子相约,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
如今,家父相逼,小女子怕无力反抗,所以需得四少相助……倘若不然……小女子自不会做那背弃誓言之辈,若反抗不过,那就只能自挂东南枝了。”
沈彻暗想,若不是曾少铭说过明蓁不少事,怕他真要被这个女孩子骗过去了。这出神入化的演技,也真叫人叹为观止。
他瞧着瞧着,唇角下意识地浮出一点轻笑,他端了茶杯也缓缓啜了一口,然后拿定了主意。
放下茶杯,他起身走到门边,将半敞着的值房大门关上。明蓁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要关门,直勾勾地看着他。
沈彻返身回来,见她脸上既不惊也不羞,只是一点好奇。这双眼睛终于让他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原来是她。
明蓁其实觉得这人不好对付。虽然看着和曾少铭差不多,都是受过洋人教育过的,有些所谓的绅士派头。实际上这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冷”。骨子里透着的冷,彬彬有礼是出于教养。旁人也觉得曾少铭面冷,但他的冷是对时代的灰心丧气,骨子里头还有些贵公子的习性,是热的。
明蓁一双莹亮的眼睛在沈彻身上肆意打量。沈彻也任由她打量。
“沈大人,是要同我说什么吗?”
沈彻点点头,离得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也好阵子没同少铭兄联系了。但事出紧急,又和小姐性命相关,在下实不敢说对少铭兄的下落毫不知情。但小姐是少铭的未婚妻,按理说,在下不该说些不中听的事……”
明蓁细听着这人好长一串铺垫,就是不说关键的内容,便郑重地给他些鼓励:“沈大人不必为难,小女子一心寻夫,旁的事情并不会放到心上。”
沈彻这才斟酌着道:“少铭在艳阳苑有一位红粉知己……明小姐,或许可以过去打听打听。”
他的话一出来,明蓁的眉头就是一皱,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她施施然起身,向沈彻行了一礼,“多谢沈大人,小女子就不耽误您的公务了。”
沈彻客客气气送了明蓁上车,见马车行远了,副官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问:“大人,您把曾少铭的行踪告诉她,会不会出事?”
沈彻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淡淡道:“李简,通知下去,晚上开会,我有新的计划。”
马车一路向着艳阳苑疾驰。小梅在车上,只看明蓁黑着一张脸,虽然看似平静,却隐有怒涛。小梅识相地紧闭着嘴,一个字都不敢乱说。
天色已然擦黑,还未到花街柳巷最热闹的时刻,但书院妓坊已然敞门接客了。明蓁下了马车迈步进了艳阳苑。门口杂役要拦,明蓁一抬手,赶车的茂叔就上前去把那杂役推开。明蓁提着裙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往里闯。
这几日老鸨不在,便是一个叫胭脂的窑姐儿主持一应事务。听见前面骚动,胭脂携着丫鬟扭着腰出来查看,见是个女人。除了明五爷,没有女人会到这种地方消遣,看这气冲冲的架势,那肯定是来寻男人、找麻烦的。
众人都未见过明蓁女装,她又戴着风帽,半张脸都在帽子里头,没人认出她来。
胭脂拿出当家的气派,伸手一挡,“这位小姐,有何贵干?咱们这里可不招待女客。”
“我找芳菲。”
胭脂听出她话里怒意,心头却是一喜。她一直妒忌芳菲貌美,又被明蓁养着,此时见女人来寻,巴不得看她倒霉。笑道:“找我们芳菲姑娘啊,她可更不接客的。”
明蓁懒得搭理她,径直往前走。胭脂本就不想拦,索性就让她过去了。小丫头看明蓁浑身怒气的样子,急问:“胭脂姐,要不要赶紧去通知芳菲姑娘?”
胭脂帕子一甩,“通知什么通知,人都过去了。算了,去瞧瞧吧。省得伤了大美人儿,回头明五爷还跟咱们急。”说着便慢悠悠地跟上了。
明蓁先前为图清净,在艳阳苑后头给芳菲单独辟了一个小跨院。跨院的门半敞着,她“哐”地一下推开,大步流星地走到房前,抬腿一踹,房门“砰”地一声给踢开了。
这巨大的声音惊得房内相拥的人顿时都愣了。明蓁怒火中烧,迈进屋子,看清了人,举了案几上的花瓶就往两人身上砸去。
曾少铭和芳菲还没看清来人呢,就看见花瓶飞过来了,曾少铭揽着芳菲躲了过去。
明蓁的风帽掉了,露出了一张震怒的脸,“曾少铭,你对得起我!谢芳菲,你对得起我!”说话间,把能拿得起的东西全都砸向两人,片刻房内就狼藉满地。
芳菲早吓得六神无主,曾少铭却是将芳菲掩在身后,左躲右挡她扔过来的东西。芳菲从未见明蓁发过这样大的火气,正想解释,忽见院门口有人探头探脑,便只能抿住唇,急得哭了起来。“你听我说……”可外头有人,她又什么都不能说。
明蓁哪里还有心情听她说,砸完了东西,恶狠狠地瞪着两人,指着他们,“好,很好!我的未婚夫,我的女人——真有你们的!”
说罢一转身走了,芳菲想要追上去,曾少铭拉住她,“先别管她,等她气消了,我去跟她解释。”
门外看热闹的人随着明蓁的离去都散了去。曾少铭踩着一地碎瓷出去拴上院门,返回房内。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看来这地方不能留了。”
明蓁极少穿女装,穿了女装出门,说明她刚才去办了正经事,或者见了什么要紧的人。她连衣服都没换就冲过来了,可见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曾少铭走到了东间,打开衣箱的盖子,里头露出一张六七岁女孩子的脸。刚才院门一响,孩子就立刻躲起来了。这会儿见是曾少铭,这才向他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曾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