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波拿巴皇帝被流放到厄尔巴岛上,可平静的小岛生活究竟适不适合自己,这位皇帝陛下还不是太确定——他毕竟已经当惯了这世界很大一部分的统治者。于是,在离开法国之前,他对好几个人都说过:春天紫罗兰再开之时,即是他重归之日。他实现了这个诺言。
一回到法国土地上,他便集中兵力北上巴黎,继续追赶自己的终极命运——向全世界全人类宣战。他自然急着重新当上皇帝,可谁也不知道他打算当哪里的皇帝。他一直都在极力模仿亚历山大大帝,于是人们推测他会东征。他之前侵略过一次埃及,也取得过一定胜利。不过他也可能西征:有传闻说在瑟堡一支舰队已整装待发,只等开往美洲,带他去征服另一片新世界。
不管他最终往哪里走,大家一致认为他肯定先从比利时下手。于是威灵顿公爵赶赴布鲁塞尔,恭候这位欧洲最大的敌人。
英国的报纸满是风言风语:波拿巴集中了兵力;他以惊人的速度向比利时逼近;他到达了比利时;他所向披靡!谁知到了第二天,他其实还待在巴黎的宫殿里,根本没动窝。
5月底,埃文·阿什福德跟随威灵顿及英国陆军赴往布鲁塞尔。之前的三个月里,他一直安安静静待在什罗普郡,整日思考魔法,于是刚到布鲁塞尔的时候难免会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四处溜达了一两个小时后,他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问题,要怪只能怪布鲁塞尔。他知道一座城市在战时会变成什么样子,而这里并非如此。街上会有成群结队的士兵走来走去,有装运物资的小推车,有一张张焦虑的脸。可在这里,他却只看到高档商店和乘着漂亮马车到处闲逛的太太小姐。确实,一批批的军官随处可见,可当中就没一位像是有务兵家事的打算(有位军官正使出浑身解数,全神贯注地帮一个小女孩修理玩具阳伞)。拿破仑·波拿巴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这里的欢声笑语似乎多得有点儿不合适了。
有人喊他名字。他回头发现是曼宁厄姆上校——他认识。曼宁厄姆上校当即邀他同去夏洛特·格雷维尔夫人家。(这是一位住在布鲁塞尔的英国夫人。)阿什福德回嘴说自己没有邀请函,再说无论如何他现在得去找威公爵。可曼宁厄姆声称没有邀请函不会有什么要紧——他去了一定受欢迎——再说威公爵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其中当然也包括夏洛特·格雷维尔夫人家的客厅。
十分钟后,阿什福德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华美的厅堂,到处都是人,有不少他都认识。这里有军官、窈窕淑女、时髦绅士;这里还有英国政客以及貌似英国贵族各个阶层的代表。所有人都在大声讨论战事,还拿战事开玩笑。这情形阿什福德闻所未闻:战争竟也成了时髦人的娱乐。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士兵一贯视自己为牺牲品、受害者和被遗忘的人群。英国报章一向拼命渲染,让战况听起来越惨越好。可一来布鲁塞尔,在公爵大人手下当军官就成了世界上最崇高的事——第二崇高的就是当公爵大人的魔法师。
“威灵顿当真想让这么些人都待在这儿?”阿什福德十分惊奇,低声问曼宁厄姆,“万一法国人打过来怎么办?我要是不来就好了,肯定会有人问我跟索恩闹分歧的事情,我现在真是不想讨论这个。”
“净说傻话!”曼宁厄姆低声回嘴道,“这里没人关心那些!不管怎么样,反正公爵已经来了!”
人群里乱了一阵,随后公爵出现了。“啊,梅林,”他发现了阿什福德,大叫起来,“见到你真高兴!快来握握手!你一定认识里士满公爵吧。不认识?那就让我来介绍介绍!”
假如之前这里就算热闹,公爵大人一到,大家情绪涨得更高!一双双眼睛都跟着他,看他在跟谁说话,(更重要的是)看他在跟谁打情骂俏。见他这副样子,谁也想不到他来布鲁塞尔除了享受以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目的。可只要阿什福德一打算溜,公爵就用眼神盯住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不行,你必须留下。我还用得着你!”终于,他一边微笑着,一边低头在阿什福德耳边悄悄说道:“好了,我想现在可以了。来!客厅对面那一头有间温室。那里能避开人群。”
于是,他二人在棕榈树等奇花异草之间落了座。
“给你提个醒,”公爵道,“这里不是西班牙。在西班牙,男女老少人人都将法国人视为眼中钉。可在这里,情况大不一样。这里每条街上、陆军很多支部内都可能有波拿巴的亲信。这座城里到处都是特务。所以咱们的任务——你的,也是我的——是要表现得好像波拿巴战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笑一笑,梅林!喝点茶,安安神。”
阿什福德试着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可笑容很快就变成了紧锁的眉头,为了不让公爵大人发现他自己这张脸有多不争气,他问公爵对这次陆军的整体情况感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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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回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了!我从来没指挥过这么杂的一支军队——英国人、比利时人、荷兰人、德国人全都混在一起,就好像要拿五六种材料砌一面墙。每种材料单看都是极好的,可我总怀疑以后拼在一起能不能立得住。普鲁士军队已经答应与我方联合,布吕歇尔这老家伙(这位是普鲁士元帅)也棒得很——就爱打个仗——只可惜他精神不大正常。他觉得自己有孕在身。”
“啊哈!”
“怀的还是头小象。”
“啊哈!”
“我们这就得把你的工作安排了!你的 书都带了吗?银盘子呢?有没有合适的地方?我有很强的预感波拿巴会在西边现身,从里尔那个方向。假如我是他的话,我肯定会这么办的。此外,我手上还有咱们在里尔的盟友写来的信,都说他的出现无非是早一时晚一时的事。你的任务来了:监视西部边境线,看可有他迫近的迹象。一见着法国部队的影子,立刻通报给我。”
之后接连两个礼拜,阿什福德都在召幻影观望威灵顿公爵认为法国人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公爵给他提供了两样帮助:一大张地图和一位名唤威廉·哈德利-布莱特的年轻军官。
哈德利-布莱特是那种命运女神格外眷顾的幸运儿。对他来说,一切都来得容易。他是一位有钱寡妇的宝贝独子。他想在军队任职,朋友就把他安插在一个上流人家孩子多的团部里。他想来点儿刺激的,想走南闯北冒冒险,威灵顿公爵就挑他做了自己的副官。当他刚刚发现自己对英格兰魔法的热情已经超过了当兵,公爵就派他去协助伟大而神秘的埃文·阿什福德。而他这样顺利若是遭了嫉恨,恨他的人准不是一般的尖酸刻薄;他这人喜兴、好性情,谁对他也恨不起来。
阿什福德和哈德利-布莱特日复一日监视着比利时西边几座要塞;他们细细查看毫无特点的村路;他们盯着广阔空寂的田野,抬眼便是更为广阔的、水墨画般的云海。可法国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6月中旬的一天,天气闷热湿黏,他俩坐在桌前,继续这似乎永无尽头的任务。大约三点钟光景,几只用过的咖啡杯侍从忘了收走,一只苍蝇绕着杯子嗡嗡打转。窗户开着,从外边飘进马匹汗臭、酸腐牛奶和桃子的混合味道。哈德利-布莱特正伏在一把餐椅上,充分展示着当兵的必备技能之一——不分时间、场合,说睡就睡。
阿什福德瞥了一眼地图,随便挑了块地界。银盘里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处寂静的岔路口;路旁有片农庄、两三栋房子。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什么事都没发生。他闭上双眼,正要睡过去,水面突然出现了几个兵,正将一门大炮拖到榆树下就位。这几个兵模样郑重,神情专注。他一脚把哈德利-布莱特踹醒。“这是什么人?”他问道。
哈德利-布莱特冲水盆眨了眨眼。
十字路口上的士兵身穿绿色军衣,红领子,红袖口。人数突然间就多了起来。
“拿骚人,”哈德利-布莱特认出这是威灵顿手下的德国部队,“奥兰治亲王的兵,不用担心。你看的这是哪儿?”
“城南二十里外的一个十字路口,地名叫作四臂村。”
“哦,没必要在那儿浪费时间!”哈德利-布莱特说着,伸了个懒腰,“这路口就在通往沙勒罗瓦的路上,普军在另一头候着呢——至少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在想,他们到底应不应当出现在这里呢?”他动手翻起了记录联军部队各自方位的文件,“不对,我觉得不……”
“这又是什么人?”阿什福德突然发了问,指向一个突然出现在路口对面高坡上的士兵。这士兵身穿蓝制服,滑膛枪已经上了膛。
迟疑只有短短一瞬。“法国人。”哈德利-布莱特道。
“那他应不应当出现在这里呢?”阿什福德问。
又有个法国人跟了过来,随后又多了五十个,五十个变成了一百个——三百个——上千了!这山坡就好像奶酪生蛆似的生出一堆法国人。转眼工夫,这堆法国人齐齐向岔路口上的拿骚人开了火。交战时间不长,拿骚人便开了炮;而法国人似乎没有炮,于是翻过山坡撤退了。
“哈,”阿什福德欢呼道,“他们败了!他们逃跑了!”
“是啊,可他们最初是打哪儿来的呢?”哈德利-布莱特恨恨道,“您能看到山坡后面去吗?”
阿什福德用手点点水,在水面上做了个搓捻的手势。岔路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法军部队,一览无余——即便不是整个法军,也是其中相当有分量的一支了。
哈德利-布莱特一屁股坐下,活像一尊被人剪了线的木偶。阿什福德操着西班牙文骂了起来(他很自然就把这门语言和打仗联系起来)。英普联军完全走岔了。威灵顿的部队都在西面,准备抵死保卫的都是波拿巴根本没打算进攻的地方。布吕歇尔元帅及其麾下普鲁士陆军都在东面,离得太远。法国人突然从南面冒了出来。就目前形势看,这些拿骚人(人数大约有三四千)是挡在法国人和布鲁塞尔之间唯一的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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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文先生,快想办法,我求求您!”哈德利-布莱特大叫起来。
阿什福德深吸口气,大张双臂,就好像要把自己学过的所有法术都收集起来。
“快,埃文先生!快点!”
“我可以挪动整座城!”阿什福德道,“我可以把布鲁塞尔挪走!我可以把它挪到法国人找不到的地方。”
“挪到哪儿去?”哈德利-布莱特叫道,抓住阿什福德的双手摁了下去,“咱们外围都是部队。都是咱们自己人!您要是挪动布鲁塞尔,就很可能把咱们的部队压在楼房、路石底下。公爵肯定不干,损失一个兵他都不干。”
阿什福德又想了想。“有了!”他大声道。
一阵清风扑面而来,感觉不坏——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清新的海洋芬芳。哈德利-布莱特往窗外看去。越过屋宇、教堂、宫殿和公园,远处出现了刚刚还不曾有的连绵的山脊,黑黑一片,就仿佛生满了苍松。空气比先前清新了许多——就像从没被人呼吸过一样。
“咱们这是在哪儿?”哈德利-布莱特问。
“美国。”阿什福德道,紧接着补了一句,算是解释,“从地图上看起来,这地方总是空荡荡的。”
“老天!挪到这里还不如不挪呢!您忘了咱们刚刚跟他们签过和平公约吗?一座欧洲城市突然出现在他们国土上,再没什么能比这更惹他们不痛快了!”
“哦,估计是吧!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听我的。咱们离华盛顿、新奥尔良这些打过仗的城市还远得很,我估计隔了得有几百里地。至少……我的意思是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咱们具体在哪里。你觉得这有什么关系吗?”(1)
哈德利-布莱特冲出门去,打算向威灵顿公爵汇报,说形势与预期正相反:法国人此时已经进了比利时,而公爵您却不在了。
公爵大人(这会儿似乎正跟几位英国政客和比利时伯爵夫人一起吃茶)听到消息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不动声色。可半个小时后他就在阿什福德所在的旅馆里露了面,还带来了军需长德兰西上校。他低头盯着银盘里的景象,一脸严肃。“拿破仑把我涮了,老天!”他叫道,“德兰西,你赶快把军令写好。咱们得把部队兵力都聚集到四臂村。”
可怜的德兰西上校大惊失色:“隔着一座大西洋,咱们怎么把命令发到那边去呢?”
“哦,”公爵大人道,“这问题由埃文先生解决。”说着说着,窗外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四个人骑着马从窗外经过,气宇轩昂,不可一世。他们肤色如红木,长发似渡鸦羽翼一般乌黑亮泽,兽皮衣上缝着箭猪翎子。他们每人身上都扛着装了皮套子的来复枪、一把令人生畏的长矛(像他们脑袋上一样插满羽毛)和一弯弓。“哦还有,德兰西!你能不能找人问问这几位明天愿不愿意打仗?他们看上去有这个本事。”
过了大约一个钟头,布鲁塞尔二十里地之外(或者说,离曾经的布鲁塞尔二十里地之外)的阿特镇上,一位糕点师傅把一整盘小蛋糕从炉子里往外端。等蛋糕凉了,他便用粉红色的糖霜在每个小蛋糕上挤了一个字母——他一辈子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他妻子(一个英国字都不认识)将蛋糕在木托盘上码放好,交给了糕点师傅的副手。副手端着蛋糕送到了镇上英普联军的司令部,司令部里,亨利·克林顿爵士正给手下军官们派任务。副手把蛋糕端给亨利爵士,亨利爵士拿起一块正要往嘴里送,第95来复枪团的诺考特少校惊叫起来。他们面前的小蛋糕上,粉红色的糖霜拼出来一条威灵顿的指示,让亨利爵士带着步兵第2师尽快前往四臂村。亨利爵士一脸惊奇地抬起头来,糕点师傅的副手带着一脸笑意望着他。
与此同时,率领第3师的上将——来自汉诺威的查尔斯·奥尔腾爵士——正在布鲁塞尔西南二十五里的一座城堡里忙碌。他偶然往窗外一看,发现院子上方飘来小小一朵举止奇异的乌云。雨洒下来,落在院子正中,墙却一点儿也没沾湿。查尔斯爵士觉得奇怪,便跑到门外去一探究竟。只见院子里的灰土地上,雨水写出了以下一条短函:
第3师立赴四臂村。
威灵顿
1815年6月15日于布鲁塞尔